3伊凡·谭纳系列(第15/21页)
朋友在逃亡中识得,床在逃亡中上,小孩在逃亡中制成,钱在逃亡中顺手拿,正义在逃亡中实践,希望也在逃亡中交换、确认并存续。整个世界是通过逃亡才一次又一次地被认识,有内容地熠熠浮出来。
如此讲来,谭纳那个舒服而且安全无虞的纽约公寓,供他读读书、学各种奇怪语言、顺便帮好命大学生写写报告的,其意反而接近死亡,如他们所说的“还算有点事发生的坟场”;或者以谭纳这个睡眠中枢受创的天赋异禀之人来说,像是他的睡眠,他必要且自我修护的休息——人们老早就发现死亡和睡眠长相外貌相似底下的表亲关系,时时让他俩像《乞丐王子》中乞丐和王子的衣装互换。睡眠成了小小的、可捕捉可追忆可思索的死亡,也因此取得一部分死亡的惊惧而深奥起来;相反的,死亡则成了大眠,把可怕的消亡化为疲惫之后的休息,不仅是必要的,还是可欲的,我们因此得到抚慰,还进一步可堪寄予希望,也许我们仍会如每天睡眠般再醒来,还会有另外一个新的白天是吧。生命切线般不回头的单向轨迹,在某一个更大空间、更长时间里成为循环,就像我们后来知道的彗星行进路线那样。
这可能也就解答了一桩文学史的公案——很长一段时日被看成连体婴的荷马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如今在更悠长的文学大河里逐渐地分离开来,仿佛各自取得了自身的独特面貌,还隐约呈现了高下或至少显现出不同的时间续航力道。这乍看有点奇怪,包含了较多可信历史成分的《伊利亚特》反而从我们的人生现实退开来,成为较纯粹的、供奉起来给人欣赏赞叹之用的不朽经典;倒是荒诞的、满天鬼神精怪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奥德赛》却现实感十足,不退反进地对我们每一代人的真实处境有着生龙活虎的解释力、启示力和预言力。《奥德赛》留下的不只是内容、不只是取用不竭的单一掌故和隐喻而已,更包括它的故事体例本身。它的说故事方式、框架及其意义,最终成为人生命样态的原型,揭示了人和世界相处的某种基本关系,更揭示了我们看待世界、进入世界并认识世界、组织世界的甚个基本样式。人类历史上,应该再没有任一部史诗作品,如此被一代一代没停过地“套用”于书写,这样的奇观什么都可能,独独不会是偶然的。
想想乔伊斯直接命名的《尤利西斯》,很多人甚至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或最好的三部之一;还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那个七零八落、人人各怀心事鬼胎(而且其中的女儿还真的怀孕了没错)、又像被现实道路困住又像迷途于幽冥之径的扶丧行列;还有塞林格的《麦田捕手》,布洛克称之为“改变了我们这整整一代人”的奇书(顺便提一下,你不觉得伊凡·谭纳和书里那个天天挨揍得鼻青眼肿的荷顿小子有表亲关系吗?),三点构成一平面。
事实上,这三个巨大无比的点,我们选用的,都是最直接到毫不掩饰套用《奥德赛》故事体例的实例,也都是二十世纪才出炉犹冒着阵阵生鲜热气的实例,更都是经典级小说的实例。
如果我们进一步把《奥德赛》故事框架的“出走”“逃遁”“流亡”“返乡”“漂流”“故乡”云云,让它们燎烟般一路上升到形而上的概念天庭里去,这也是可行的,而且是宜当有裨益的,你一定能在几乎任一部好小说中都听得见和它们呼应唱和的动人声音(不妨试试以这样的视角重读每一部小说,保证你感觉大有斩获,会看到很多以往擦身而过、如今则如洒落满地的好东西),而且你很快发现自己仿佛正在构建一座以奥德赛为名的巨型小说图书馆。
是的,费里尼讲得对,失败比胜利精致,逃亡比征服精致,迷航比踩着进行曲的节拍行军精致,一身是伤且吓个半死的奥德修斯也远比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精致,后者只是患了隧道症般的直通通单行道一条,前者则像爆炸开来,向着四面八方飞去。
没有集体目标的集体出走
事实上,法国人雷蒙·阿隆正是这么讲六年代伊凡·谭纳他们这一趟大出走和返乡潮的(阿隆的说法至今仍是我个人所知的最好诠释之一),事隔二三十年之后,阿隆像重抵废墟现场捡拾遗物的人,他以为欧洲人美国人走到历史这特殊的一刻,正正好是所有大价值大信念崩毁的时刻,不仅原来磐石般支撑西方秩序的传统宗教和社会价值体系已瓦解,就连这一两百年来号称可替代它们的各式革命主张包括马克思主义也不再简单可信。这的确宛如一场爆炸,人心的一场大爆炸,人们从这个核心逃逸出来,得重新找目标,找寻自身尤其是心灵的安身立命之所(因此既是逃亡又是返乡),惟伟大已不可能了,卑微又不甘心,这对于犹有充足精力、热情、正义感和道德向往,更有大把生命时间在手试都还没试过的年轻一代效应尤其清晰。因此阿隆指出来,这于是泼洒开来成为“一连串的同情意识”,在冰冷广漠如狞恶大海的巨大世界中随机找到什么实践什么,比方解放妇女、儿童、黑人、穷人以及更遥远的第三世界人们,或更素朴更空泛的所谓四海一家人权主张,还有甚至不是人但一样受苦受害(动物、植物乃至于土地)的环保运动云云。当然,也有终其一生就只是在寻找、什么都来不及实践就老去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