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3/36页)

类型小说的世界,可以假,可以梦幻,可以大言不惭吹牛,但读者心中仍有一把尺,现实的尺,这是堆叠了他们对生活世界的所有或完整或破碎的知识、信息、印象乃至于气息所铸成,并内化成为一种阅读时的自然感受,不是谁故意找谁麻烦或自讨没趣——你去问问弗洛伊德,哪有什么梦境不残留现实成分的呢?

麻烦在于,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人类的确每天每时每刻都增加着对现实的了解和对神秘事物的穿透,大体服膺了马克斯·韦伯著名的“除魅”说法,探险家和科学工作者上山下海,让我们这颗蓝色小行星地表上再没“秘境”了(我们国内的“吟游诗人”罗智成都成功踏上南极了);记者加狗仔队什么政治人物的行为到身体秘密都挖得出来(我们都看过杰奎琳·肯尼迪和戴安娜王妃的韵事和裸照,愿她们两位安息);各大博物馆的介绍和索斯比拍卖不仅让我们知道神奇宝物的真正身价,更让我们知道它的产权归属——好个无趣的世界不是?这样一个世界,即使你神通广大偷得到英皇王笏上那颗举世最大的钻石“非洲之星”,你除了每天晚上开盏小灯偷偷躲在被窝里反复欣赏让自我感觉良好之外,你能去卖给谁?你忍心切割它吗?就算忍心,这么坚硬的玩意儿你行吗?

老早就有日本文学评论家如此感慨: 日本文学创作力的萎缩(的确萎缩得不成人形,如果我们多少读过近二十年来日本的文学作品的话),主要是这个社会再没有秘密了——不太挑剔的话,这样的感慨多少是对的,二十世纪后半期的文学成就,大量集中在中南美洲、东欧乃至于非洲这些开发边缘地区,但正如著名人类学者列维施特劳斯对原始部落不断消灭的感慨,我们也不知道这几块尚称丰饶的土地还能撑多久不沙漠化如今天的西欧美国和日本。

罗宾汉和亚森·罗宾的梦幻世界,也愈来愈假得可笑了。

伟大的昔日贼之王国的边界,势必得作调整,向现实世界这边靠拢一点,不作这必要的妥协,那种昔日曾让无数读者心悸向往的潇洒、自由、华丽以及神秘冒险,会信誉破产整体一起消失,只能拿来骗骗未知世事的小孩了——今天,罗宾汉和亚森·罗宾的故事,基本上已成为童书、漫画和卡通,这绝非偶然,意思是他们已不再是成人童话的一部分了。

向现实靠拢,为的是保有童话——纽约的优雅之贼伯尼·罗登巴尔于是正式上场。

最优雅的贼

真正的优雅是什么?我个人的定义是,聪明加上真正的正直善良,其余的帮助或妨碍都不是那么大。

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不穷到三餐不继,得为了苟延活命而不得不做令人同情的失节之事——罗登巴尔不是个富裕的贼,但他像正常时节的农家一样,不会吃掉来春作为重新播种用的种子,在他平凡的纽约居处中,永远保留着一本假护照和数千美元的必要现款,以期哪天不幸失风可以马上落跑。

胆小一点也无妨,只要不胆小到如台湾这些平日威风凛凛、不到政权转移还真看不出他们如此懦怯的民意代表、官员财团、学者文化人,不用到苟延活命就不断做出毫不令人同情的失节之事——罗登巴尔是个胆小的贼,他怕刀怕枪怕一切可以伤人致死的武器,更时时害怕失风被捕得再回去他一度蹲过的牢狱之中。在闯空门不意卷入的刑案之中,他得想办法协助警方破案逮出真凶,当然主要是出于自救,但最根基底下,我们仍看到他侠义不可完全退让所激发出来的动人勇气。

而罗登巴尔先生同时是最和平的贼,连技术上偶尔不得不怀疑他是杀人嫌犯的警察都相信他其实不会伤人——不但不伤人,不伤害任何有生命之物,就像他自己说的,这辈子他惟一杀过的东西是时间;也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当然也努力地洒杀虫剂来防止蟑螂臭虫,但这应该和直接动手宰杀它们有道德上的差别。

罗登巴尔先生也是最聪明的贼,我指的还不是他每回最终都能巧妙破案脱困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你可视此为侦探推理小说的必要通则),而是他的幽默与滑稽,以及他和他开宠物店、日后成为他搭档的矮个子女同性恋者凯瑟琳无止无休的有趣对话,这种幽默和滑稽是一切好的作品必不可少的(包括悲剧作品在内),像狄西嘉或费里尼镜头下的意大利,或伍迪·艾伦镜头下的纽约。

Burglars cant be choosers,无可选择的贼,身不由己的贼,命中注定的贼,天生的贼——即使如此的聪明、正直、胆小、爱好和平,他仍是个贼,是个时时行走在人生危机四伏边界的贼,然而就像罗登巴尔先生所自言的,你怎么能让鱼不游水,鸟不飞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