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28/36页)
上面那寥寥三句似谶似诗的话,典故显然来自塞万提斯笔下那个“在无限大土地上冒险旅行”的堂·吉诃德先生,但我是辗转引自近人朱天心奇怪的短篇小说《拉曼查志士》,这篇怪小说以“死的造访这一生不过一次,所以,当为它的来临预作准备”为命题,呼应着她之前窥伺死亡“老灵魂”的诗谶体短篇杰作《预知死亡纪事》(更奇怪的小说,整篇小说就是一首诗),是朱天心默默发展她小说死亡学中的中途一站,并预告了她日后果然望风追逐求情铁石的《漫游者》六文。
为自己的死亡预作什么准备?是很谦逊的,谦逊到最底处而成为神经质的死亡预备——皮夹,其实就是皮夹的内容什物,不能只有邋遢的牙线、烂名片、莫名其妙的彩色回形针,以及罐装饮料“再来一罐”的兑奖拉环云云;然后是干净的内衣裤,不能破旧姜黄,而且还要能生动地说明它的主人;最终还有,地点,猝然倒下死亡的地点,不能去费人猜解的地方,哪怕只是仅仅走过,免得死去之后再百口莫辩……
不是孔子担忧的身后名,而是干净的内衣裤。
这样认真一想合理不过还是奇怪如天外飞来的死亡心思,事隔整整三年,我在这本《麦田贼手》中又再次看到,我特别记下它的页数,P136,那是罗登巴尔被当杀人嫌犯扣起来时,跟他爱钱的警察老友雷一句也如天外飞来的没头没尾的话:“我娘以前老跟我说得穿干净内衣裤,以防万一给车撞到。”
看到罗登巴尔这句话的那会儿,我蓦然有一种心酸疲惫之感奇怪涌上来——心酸疲惫怎么说都是莫名其妙的错误生理反应,比较对的照理讲应该是欣慰乃至于莞尔才是。我很确定布洛克绝未读到过《拉曼查志士》,朱天心也不可能一人两角到纽约去扮演罗登巴尔太太谆谆告诫她亲爱的小儿子,这最多只能隐喻为“瓶中书”之类的概念,隔开万里大洋,隔着芸芸众生,有个幽微不适一般人耳的特殊声音古怪地联系着彼此。
穿过广漠、阻绝、人们和事物往往仿佛再不可分割单子般壅塞又孤立存在的世界,我们的对话同时体现了“断裂/沟通”的二元背反本质,或更实感地说,毋宁是在处处断裂中奋力寻求对话重新接续的可能,就像孤独浮于四十昼夜不休洪水之上鸽子衔回一片新的橄榄叶子。
瓦尔特·本雅明有一个因为他四十八岁就绝望自杀来不及实践的计划或说奇想: 他一直梦想写一篇文章,从第一个字到最终一个字都用引文完成。
这当然不是今天所谓后现代拼贴那种廉价懒怠的卖弄伎俩(对此,我惟一庆幸的是,至今尚没有哪个不识趣的文学界思维界的安迪·沃霍尔冒出来糟蹋本雅明这个美好的终极心思,一度,我最怕会鲁莽动手的是美国的苏珊·桑塔格,但“尚没有”这个驱之不去的杞忧,仍时时如乌云罩顶),而是,我宁可把它想成是如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世界搏斗了四五十年终究不成的统一场理论,只除了它知晓自己所面对的并非只要单纯统一、单一解释磁力、电力和引力(最麻烦的就是这个引力)的局部性物理世界而已,而是人思维对话的终极、至大无外“完整/破碎”世界。因此,即便他是本雅明,藏书如痴、博学又好格言、没人如他那般自由进出思维领域森严林立的每门“行业”、并无惧思维的神秘飞翔,也不敢就奢望有一个统一一切、囊括一切、表述一切的爱因斯坦式简明光滑方程式答案,本雅明梦想完成的,毋宁是“一次”的实验样本,一张范例式的清单,一种有限思维碎片的编织方法。
不管多意识到,或一再鼻青眼肿碰撞到多少阻绝坚厚的分割高墙,思维的人对话的人,最终仍必须保留并坚信我们是面对了“同一个”世界整体——“站巨人肩上看世界”这个思维对话代代传续模式,似乎仍是可能的,只除了我们用以垫高望远的巨人模样东西,原来只是松垮垮的一堆碎纸,我们颤巍巍地尝试登高,却一步一步发现处处缝隙,处处空洞,我们陷脚其中,很快地精疲力竭。
拾荒者的本雅明,正是如此碎纸的搜集人,但他不像他公家图书馆管理员的同好翁贝托·艾柯,已是老官僚那种一切不再可能的虚无,只负责保存、置放并陈列展示碎片(艾柯显然还利用职权制造假碎纸片以自娱),本雅明认真地检视、思索、编纂,甚至得在已遭变乱的人间纷杂语言中出任翻译(现实中,本雅明是第一个翻译普鲁斯特为德文的人,还有波德莱尔)——本雅明念念不忘那一个世界整体,并相信这些碎纸片最终都是面向着这同一个完整世界的描述、思考和发问,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循不同的途径,借由不同的语言,并使用频率波长不同因此只供不同特定人耳接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