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24/36页)

这就是了,《图书馆里的贼》。

我个人小时候玩一个极其奢华却又“寂寞”(这里,得用日本人说的さびしい那种发音和脸上表情才对)的一人游戏,说起来大概只有我这种年岁、活过那个世代的人才可能理解。那是一九六九年挂名“台中金龙”的全岛少棒精英组合,在美国威廉波特少棒赛打下第一个冠军,从此美国人便阻止我们再以这种全岛明星组队的方式参赛了,于是,往后不管是以北、中、南、东四区分割或更严苛的单一县市代表队,虽说十之八九还是照拿冠军不误,但那种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有着黄金色泽和清越铿锵声音的最美好图像就再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这是第一个寂寞。

我的游戏便是向着这个来的。我自己一个人组队挑球员,把最精英的十二个名字写下来,自己分配守备位置,自己排棒次以及投手出赛场次,踌躇满志,却也不晓得拿这份最美丽的名单如何是好,心痛得不得了。

这是更大的寂寞。

还好这个名单每年都会有一张,也因此它们才有了“用途”。它们开始彼此对抗,在某个不存在的球场无何有的时空,两队决胜,三队循环,四队交叉……这个史上最强的少棒超现实联盟球队愈来愈多,也竞争愈形激烈,我记得我总很偏心相信六年以台南市巨人为班底的那一队会赢,我这支常胜军中有徐生明(他是我alltime少棒的第一投手,尽管在现实中他被认定是巨人队的二号投手,至于最好的少棒打击者则是后来的郑百胜),许金木、李文瑞、刘宗富、魏景林等人,还包括打四棒后来下场不幸的陈铭晃(中学年纪扯入黑道斗殴被杀)云云——现在的棒球先生李居明,台南县南新出生,原本也在这一届,但当时我毫不犹豫把他剔除于最终的十二人名单之外,这个终归还是非常寂寞的游戏,要相隔整整二十年之后,我才晓得原来这个世界和我做类似之梦的人有这么多,而且强度不逊代代不绝——一九九二年巴塞罗那奥运,美国NBA巨星正式组成同一概念但规格当然更壮阔奢华的单一篮球队,我写了一篇《向上帝特别订制——梦的球队》,启用唐诺这个笔名至今,对我个人而言,这事毋宁更像还愿,是二十年迢迢岁月之路的乡愁。

把最好的放在一起,best of bests,千灯相照,无尽光明,因此有文学经典选集,有所罗门王宝藏,有梦幻球队,有所有精品名牌济济一堂的高档购物中心,心思和目光焦点不一,但最原初的概念都是一样的。

美国冷硬侦探的两座巨大山峰,汉密特和钱德勒,两人尽管年岁差别有限,但汉密特早早成名快快收笔,钱德勒则四十好几才下决心进入这行大器晚成,因此,在现实世界里有擦肩而过的味道,其间必然知道彼此在意过彼此,私底下也一定互读对方的小说。然而,我们所知道的,大概就是钱德勒写过一篇冷硬派里程碑级的文字《谋杀巧艺》,相当用力程度地推崇了改变侦探书写游戏规则的“前辈”汉密特以言志,并留下了“汉密特把谋杀交回到有理由犯罪的人手上,而不仅仅是提供一具尸体而已”的名言。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曾有过什么样的动人纠葛和不期而遇呢?他们有组成过冷硬私探书迷的明星队吗?还是真的就像书中的山姆·史贝德和菲利普·马洛那样各自在各自的罪恶世界之中挣扎生存永不相见,如亘古以来天上的参星(猎户座)和商星(天蝎座)呢?

这正是这部《图书馆里的贼》小说中,布洛克想的,罗登巴尔做的事,勾连的环节则是那本钱德勒的登场名著《大眠》。

卖与不卖的罗登巴尔

估量一下,到此为止罗登巴尔先生的损益平衡状态。

应该颇有斩获才是,以一般上班族的标准来说。当然,钱进钱出,罗登巴尔先生并非善于理财之人(反正不够了还可以随时去偷,这种所有权形式的瓦解,使小偷和赌徒常有某种异于常人的慷慨),某些珠宝首饰在销赃者未顺利脱手之前也只能是估值,因此计算不可能精密,财务报表的应收账款部分总弄不清楚,但至少我们知道,他不仅安然保住了他钟爱的二手书店,还大手笔连整幢楼都给他买下来,逃难的钱也始终没动用在该在的地方,而且此番还有余钱到北方的帕特斯吉尼克度假,很慷慨支付两个人的费用。

此外,他的“非卖品”收入还在缓缓增加之中——其中,斯宾诺莎《伦理学》的英文版小牛皮装帧的初版版本,原来就是他掏钱买来的不能冤枉他,他只是在受赠予者死去后夜间回收而已;泰德·威廉姆斯的芥末系列棒球卡他没留着,这跟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性格颇符合,让这叠球卡辗转到某个好流汗运动的有钱人手中也得其所哉: 但吉卜林题赠未掌权时刻、因慕尼黑啤酒厅事变服刑的希特勒那本诗集《拯救巴克罗堡》,罗登巴尔留了下来,尽管他对书中那种帝国主义式的劣诗嗤之以鼻,但仍以为拥有这本书是好的;三原色和直线直角构成的蒙德里安他也留了下来,挂自家墙上,觉得非常漂亮;至于来自巴尔干半岛的安纳特鲁力亚邮票,单单转手价就超过百万美元(到此为止罗登巴尔排名第一的战利品),罗登巴尔则用它们来送别一段流逝的爱情和美好时光,并侥幸期盼在可见的未来会在地球彼端浮出一个小小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