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20/36页)
但其实真的不必这样子,正如我们前头讲过,小说召唤不起明白立即的行动,而且和拆毁性的强力在本质上背道而驰——它走向复杂而非简单,走向疑惑而非确定,走向犹豫而非坚信,它像热力学的第二法则一样,把能量分散在万事万物的实体和细节之上,而不是牺牲一切、凝聚能量一次爆炸开来。说起来也可以悲哀的是,小说的现实破坏力道,最多也只到昔日苏格拉底所讲的“牛虻”而已,它只能烦人地骚扰,让我们不沉睡在习焉不察之中,让我们重新瞪视事物的缝隙,让我们清醒,让我们反思,让我们不在一切理所当然的浑噩之下成为自动机器,成为行走的化石——当然,希腊人当年还是决定把苏格拉底给宰了。
我建议我们感激他们,毕竟,如果有人耗用的是自身的生命能源,付出不快乐的代价,却把得到的成果大方和我们分享,如果说声谢谢就能完成这样的交易,我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更划算的事了。
《自以为是汉弗莱·鲍嘉的贼》梦境的入口
在《悠游小说林》(说真的,我还是以为书名直译为《小说森林的六次漫步》之类的好些)书中,翁贝托·艾柯曾告诉我们一个这样子的小说开头,是他自己恶搞出来的——反正有了所谓的后现代,怎么都成。
维也纳,一九五年,二十年过去了,山姆·史贝德还是没放弃寻找马耳他之鹰。他现在的联络人是哈瑞·赖姆,他们此刻正高挂在普瑞特摩天轮上秘密会谈,落地后步行到莫扎特咖啡馆,山姆拿起七弦琴弹奏《时光流逝》,后面一桌坐着瑞克,嘴角叼着雪茄,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表情。他在乌嘉特出示他的报告上发现一丝线索,此刻正拿乌嘉特的照片给山姆·史贝德看。“开罗!”这位侦探喃喃念着,瑞克继续报告: 他以戴高乐解放军成员身份和雷诺上校乘胜进入巴黎时,听闻到某位龙女士的令名,据说是西班牙内战时暗杀罗伯·荷丹的刺客,秘密组织在她身上装上鹰的追踪器,她应该随时会出现。门开了,一个女人现身,瑞克脱口喊道:“薏儿莎!”山姆·史贝德喊道:“布丽姬!”赖姆喊道:“安娜·史密特!”山姆大声说:“思嘉小姐,你回来了!别再让我老板受苦了。”
咖啡馆外暗处冒出一个脸上带着嘲弄笑容的人,是菲利普·马洛,他对女人说:“我们走吧,马普尔小姐,布朗神父在贝克街上等我们。”
所以我说台湾的出版界进步了,且持续进步之中,我们拥有五年十年之前难以想像的众多好书可读,比方说超一流小说家的文论,我们当下就有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谈诗论艺》,以及艾柯的这本《悠游小说林》,每一本都精彩得不得了。
好,回到艾柯没写成的小说开头来。在这居然有着贝克街(伦敦摄政公园附近,神探福尔摩斯的执业处)的奇怪维也纳咖啡馆,对一个侦探推理小说读者而言,除了文学思辨之外,还分明生出某种极度繁华的沧桑之感——我们那些理应永不见面的书中英雄,忽然全来到这个咖啡馆中,包括《马耳他之鹰》中的史贝德,《黑狱亡魂》中的赖姆,《北非谍影》中的瑞克,最终还走进来《大眠》中的马洛,要带走克里斯蒂笔下的简·马普尔,去福尔摩斯那儿见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
如果你更是一个侦探电影迷的话,那如此场面将更诡异逗人。你看,由汉弗莱·鲍嘉饰演的史贝德,在奥逊·威尔斯饰演的赖姆听歌当儿,回身和由汉弗莱·鲍嘉饰演的瑞克谈话,最后,由门外又走进来仍是汉弗莱·鲍嘉饰演的马洛——你简直要开始怀疑,艾柯想写的根本不是什么一部小说,而是汉弗莱·鲍嘉的传记。以艾柯好搅和、好骗人的行事及写作风格而言,这并非不可能是吧。
我个人在谈到侦探小说的“驻市侦探”时,曾说这些原本只活在小说中耀武扬威的大侦探,即便从未能为自己所居的这个城市逮捕过任一名现实世界的凶手盗匪,但并不妨碍他们仿佛真实的存在,成为这个城市的公民,而且还是有着代表地位、象征地位的公民。艾柯在展示这个小说开场之前,很荣幸也说了类似的话:“当虚构人物开始在一部又一部的文本里出现时,他们等于在真实世界里取得公民权,把自己从创造他们的故事里释放出来。”
然而,是不是有人从虚构的世界出走到真实,也就一定另外有人逆向行驶地由真实走入到虚构世界呢?就像冷战时期在东西柏林交界的查理检查哨一对一交换逮捕的间谍那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