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10/29页)

布洛克比较好,我们也可以耐着性子试图说明为什么(事实上,从《八百万种死法》出版开始,我们每一次书前不厌其烦的引介文字不都在这样子做吗?),比方说,前面那一段斯卡德看着死去之人的朴实文字,我们会说,你看它多不像刻板的制式推理文字(一定二话不说先找线索),而是个完整的人的完整感受;我们会说,你看马修·斯卡德的心思多么哀伤也多么温柔,他是看着一个生命的当下终结,是卡尔维诺所说那种“丧失了所有可能性”的骇然死亡,而不是数学课堂上难解的一道联立方程式;我们会说,你看布洛克多认真在努力捕捉那种流动着的、且雪花般稍停就消融无踪的恍惚感受,他正如同书中的斯卡德一样,努力地凝视着这个当下,拼命不让喧嚣的既存推理现实(整整一百五十年的强大书写记忆)拉走他的一丝注意力。这次死亡,尽管只是他口中大纽约市八百万种死亡的其中一次,没必然特别,但因着死者和你所存在的不可替代关系,存在着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的特殊联系,这次死亡遂成为独特的、惟一的一次死亡;我们会说,你看——

只要在说的同时,我们脑中仍存留着一张不信的脸孔,我们往往会气急败坏地继续说下去,直到我们音量放大、口不择言到甚至把一个极真的感受讲成一个极夸张、极附会、而且愈听愈假的说法。

只因为我们满怀好意要别人也相信,我们太认真想通过“证明”来完成不可证明的那最后一步,而那恰好是鉴赏力统治的领域。

同类的召唤

我记得小时候学数学时看过一个神奇的证明: 证明1+1=2。这是个耗用书本整整两页长、极其复杂且不易懂(就小时候我的脑子而言)的证明过程。对老早就相信1加1的确等于2的我个人而言,只是一种被打开视野的新奇感受而已,原来这么简单的事我们也可以不当它理所当然,还可以煞有介事再去怀疑它追问它,我并不因此更深信1+1=2终生不渝(这一点我三岁左右就不渝了),它只是成长中众多引导我看到思维广阔深邃世界其中一条惊喜且印象深刻的路而已,换句话说,我没有“被证明”,我的收获是在别处。

这很像紧接着文艺复兴,理性最乐观最步伐昂扬,笛卡尔、莱布尼兹乃至于洛克他们那个时代,他们认真相信,上帝可以而且会被他们证明存在,而历史告诉我们,他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们成功打开了人类理性思维的道路,但不仅没能取代古老劝人信神的途径,反而把更多人引到相信人类理性不信神的反向道路去了。

所以我总以为,这种数学式的“证明”,其实终归还只是演绎。演绎是我们理智一种小心谨慎的漫游,其中躲藏着某种触类旁通,躲藏着某种冒险的、会不小心找到新发现的本质,而往往不是封闭在已知世界里直线前进并最终一定回到你设定的原点,它是航海船或篷车队,而不是自家后园子里丈量你买的土地有几坪大。

而这个演绎的揭示,与其说是“证明”,毋宁称之为“召唤”——它不是和仇家对决的好用锐利武器,而是一种有着基本善意基础的对话,它试图在广漠喧嚷的世界中呼唤寻求同类,让彼此觉得温暖不孤单,从而较坚定地往下想下去。就像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里那只一步一步走回他自己世界的聪明大狼巴克,在阿拉斯加的雪地里,他听见了,仿佛叫醒了他生命本能深处的某种悸动,令他血液加速起来,他想跟着那些熟悉的声音去一看究竟。

集义而养气

但鉴赏力之于我们,不会像巴克那么好命,巴克是生命本能的,鉴赏力却不是内建的,而是后来才灌进去的——就像看球够久让我们鉴赏得出乔丹一般,对美好事物的鉴赏,总是来自观看、经验、阅读等等多元的材料吸收过程,并经过我们有意识的思考整理和无意识的自然发酵,从而得到一种不进则退的判断力、理解力和感受力,它的确也有着“流汗辛苦的人必欢呼收割”的艰难一面。

理解它的来之不易,它建立的艰难,我们是不是也该珍惜它、守护它并再再滋养它,而不是因为它某种程度的无用(说服不了不信的人)而弃如敝屣?

孟子当年夸夸其言地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实是有意思的话,他说这话同时其实是谨慎的,因为他深知这个所谓的浩然之气可长也可消,而他的解答是“集义养气”——白话翻译是持续做对的事、做好的事,才能让它沛然不衰退。阅读鉴赏力的维持也是这样,你得持续看好的书,并不厌其烦去细腻地分辨它,如时时磨利宝剑的锋刃一般,否则它仍会不知不觉离你而去,就像我们眼看台湾有多少创作者多少读书人,没两年下来,不仅再没创造力,就连简单的好坏良窳也再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