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死亡观

一、死亡问题在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地位

叔本华曾经说,死亡的困扰是每一种哲学的源头。这句话至少对于海德格尔哲学是适用的。

当然,每一种试图对人生做总体思考的哲学都不能回避这个问题:既然人生的必然结局是死亡,那么人生的意义何在呢?事实上古往今来许多哲学家都在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但是,以往的哲学家大多是在伦理学范围内思考死亡问题的。海德格尔的特点是,死亡问题对于他具有了一种本体论的意义。

“真正的存在之本体论的结构,须待把先行到死中去之具体结构找出来了,才弄得明白。”(《存在与时间》第53节,以下凡属此节引文均不再注明)“先行到死中去”,或叫“为死而在”,其含义将在后面分析。海德格尔哲学的宗旨是要通过“此在”(Dasein,意指具体个人的真正的存在)的存在状态的分析,来建立一种“其他一切本体论所从出的基本本体论”。(《存在与时间》第4节)这里又说得很清楚:对死亡问题的分析乃是建立基本本体论的先决条件,毋宁说,本身即基本本体论的重要环节。

海德格尔认为,死作为一种可能性,一方面是“存在之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它不给个人以任何可以实现的东西,随时会使个人一切想要从事的行为变得根本不可能;另一方面又是“最本己的、无关涉的、不可超过的、虽确实而又不确定的可能性”,任何个人都不能逃脱一死,而“死总只是自己的死”。这样,死就向个人启示了它的存在的根基——虚无。以虚无为根基,也就是毫无根基。

在晚于《存在与时间》两年写的《形而上学是什么?》(1929)一文中,海德格尔直截了当地把“虚无”作为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提了出来。他说,虚无“原始地属于本质本身”,有限的“有”只有嵌入“无”中的境界才能显示自身。如果说形而上学就是超出存在物之上的追问,以求对存在物整体获得理解,那么,追问“无”的问题就属于这种情况。虚无是一切存在物背后的真正本体。所以,“我们追问无的问题是要把形而上学本身展示于我们之前”。个人通过“嵌入‘无’中的境界”(与“先行到死中去”同义)而达到对一切存在物的超越,从而显示其真正的存在——此在。“超越存在者之上的活动发生在此在的本质中。此在超越活动就是形而上学本身。由此可见形而上学属于‘人的本性’。”

死比生更根本,无比有更根本,只有以死亡和虚无为根本的背景,才能阐明人生的哲学问题。这一主导思想支配着海德格尔,决定了他的哲学具有至深的悲观主义性质。但是,悲观不等于颓废,海德格尔试图赋予他的悲观哲学一种严肃的格调,从死亡问题的思考中发掘出一种积极的意义。他提出了“为死而在”的中心命题。

二、“为死而在”

海德格尔把人的存在方式区分为非真正的存在与真正的存在。非真正的存在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其基本样式是“沉沦”(Verfallen),这是一种异化状态,个人消散于琐碎事务和芸芸众生之中,任何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彼此保持一种普遍的平均状态。真正的存在则是个人真正地作为他自身而存在,即此在。与此相对应,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有相反的两种,即“非真正的为死而在”与“真正的为死而在”。“非真正的为死而在”表现为对死的担忧,总是思量着死的可能性“究竟要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变为现实”,忧心忡忡地“退避此不可超过的境界”。这样就是“停留在死的可能性中的末端”,把死的积极意义完全给抹杀了。在海德格尔的术语中,我们可以用“惧怕”(Furcht)这个概念来表示这一对死亡的态度。愈是怕死的人,就愈是执着于日常生活中的在,愈是沉沦于世俗的人事之中,愈是失去自我。这完全是一种消极的态度。

可是,在海德格尔看来,死还是一种有独特启示意义的积极力量。关键在于,“死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正因为死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根本不可能,才促使个人要来认真考虑一下他的存在究竟包含一些怎样的可能性。一个人平时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被日常生活消磨得毫无个性,可是,当他在片刻之间忽然领会到自己的死、死后的虚无,他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自身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价值,从而渴望在有生之年实现自身所特有的那些可能性。你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和他人相互共在,可是“死总只是自己的死”。你试图体验旁人的死,而你体验到的东西却正是你自己的死。你死了,世界照旧存在,人们照旧活动,你却永远地完结了,死使你失去的东西恰恰是你的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存在。念及这一点,你就会发现,你沉沦在世界和人们之中有多么无稽,而你本应当成为唯你所能是的那样一个人。所以,“真正的为死而在”就是要“先行到死中去”,通过在先行中所领会的你的死与世界、与他人无关涉的状态,把你的真正的存在个别化到你身上来。所以,对自身的死的真实领会以“揭露出实际上已丧失在普通人本身的日常生活中了的情况”,把个人从沉沦的异化状态拯救出来,从而积极地自我设计,开展出“最本己的能在”,成为唯这个人所能是的真实的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