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万岁!(第2/2页)
正因为被喊“万岁”变成一种大写意,所以,“呼‘万岁’舞抃,涕而称臣”,就成了一种典型马屁的象征。甚至有一种大臣什么话都不说,专门会喊“万岁”。明朝宪宗成化五年(1469),万安入阁。七年有彗星出现,大家说这是天心示警,告诉我们君臣之间太隔阂了,应该请皇帝见见我们。于是皇帝见了大臣。一个大臣刚讲完话,万安就磕头大喊“万岁”,表示要散会了,害得别人也没机会讲话。后来太监取笑大臣说,你们老怪皇上不见你们,见了你们又怎样?只会喊“万岁”!从此大家挖苦万安,叫他“万岁阁老”。
以上随手所举“万岁皇家化”的一番流程与丑态,多少可以使我们领略一个中文字眼的变化。我常说要了解中国,必须要用大学问做细功夫,深入浅出,以小见大。这一“万岁”字眼的处理,就是一个示范,告诉我们,只有这样寻根究底才能不受古人之骗,才能不受今人之欺。
结论是,“万岁”是一个被统治我们的人抢走的字眼,我们今后不再用“万岁”向统治者喊,才是一种还原、一种进步、一种觉悟。“万岁”本来就是属于中国人民的字眼,我们要把它抢回来、抢回来,使它重新平民化。我们拒绝再让统治者用这一字眼作弄我们,我们要把人民的还给人民——我们要“还我万岁”!
1984年1月10日晨5时半
注释
《事物纪原》说:“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足见早期喊“万岁”,是表示一般欢呼。
《陔余丛考》说“万岁”“本古人庆贺之词”,“盖古人饮酒必上寿称庆曰‘万岁’,其始上下通用为庆贺之词,犹俗所云万福、万幸之类耳。因殿陛之间用之,后乃遂为至尊之专称。而民间口语相沿未改,故唐末犹有以为庆贺者,久之,遂莫敢用也。”参看《庄子》逸文:“梁君出猎,见白雁群,下彀弓欲射之。道有行者。梁君谓行者止,行者不止,白雁群骇。梁君怒,欲射行者,其御公孙龙止之。梁君怒曰:‘龙不与其君,而顾他人。’对曰:‘昔宋景公时大旱,卜之,必以人祠乃雨。’景公下堂顿首曰:‘吾所以求雨,为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雨,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大雨。何也?为有德于天而惠于民也。君以白雁故而欲射杀人,主君譬人无异于豺狼也。梁君乃与龙上车归,呼‘万岁’,曰:‘乐哉!人猎皆得禽兽,吾猎得善言而归。’”(据《艺文类聚》卷六十六引,又见《困学纪闻》卷十及《太平御览》卷四五七)。
《长生殿》里有“万岁爷有旨”和“叩见万岁爷娘娘”的文字。又《清国行政法泛论》“皇室”“敬称”:“俗又称帝曰佛爷及万岁爷”。
王安石有《和御制赏花钓鱼二首》,中有“霭霭祥云辇路晴,传呼万岁杂春声”的句子,可见用“万岁”,还是“传呼”的。
释慧开《无门关序》:“印行拈提佛祖机缘四十八则,祝廷今上皇帝圣躬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朝的太监李莲英,也是“九千岁”一派的。《慈禧外记》有这样一段:“至1881年之3月,即光绪七年,以总管太监李莲英之骄横,而两宫太后复起争端。慈安谓李莲英为慈禧所宠任,其目中只有慈禧,而不知有己,藐视太甚,致其余之太监亦尤而效之。又言李莲英权势太大,人皆称之曰‘九千岁’。争论急剧,竟无调停之余地。人言慈禧含怒于心,不能再忍,而慈安之死机伏于此矣。”
《二申野录》卷七小注:“礼部阎可陞曰,二十三年建祠献媚,几半海内,除台臣所劾外,尚有创言建祠者李蕃也。其天津、河间、真定等处倡率士女,醵金建祠,上梁迎像,行五拜礼,呼‘九千九百岁’,目中真不知有君父矣!”
《明史·魏忠贤传》:“所过,士大夫遮道拜伏,至呼‘九千岁’。忠贤顾盼,未尝及也。”
《旧五代史·苏循传》:“时张承业未欲庄宗即尊位,诸将宾僚无敢赞成者。及循至,入衙城见府廨即拜,谓之拜殿。时将吏未行舞蹈礼,及循朝谒,即呼‘万岁’舞抃,泣而称臣。庄宗大悦。”
《明外史》万安传。
“万岁”在被统治者抢走后,引申出来另一个意思,就是指帝王之死。《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一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这种抢走,在早先时候,一般人还是不习惯的。《十七史商榷》卷二十六“万岁之期”条下说:“《翟方进传》:绥和二年春,李寻奏记。方进责数之,因备述星变而云万岁之期近,慎朝暮云云。师古注以万岁之期为指方进之死,言其事在朝夕。顾氏曰据文万岁之期意谓宫车晏驾,故此下郎贲丽欲以此灾移于宰相也。师古注谬处不可胜摘,先儒已著而未行世者,聊出之。”其实颜师古的错误,正可看出早先时候一般人还不习惯“万岁”是帝王专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