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第2/15页)

由于连“张忠栋教授”都闹出这种大笑话,我感到大家真该好好读读当年的原始文献了,我决定写这篇文字,重新把胡适在中国民主思想上的地位,详加肯定。因为原始文献大家多看不到,我尽量多引一些,以为文证,大家看了这些原始文件,最后才会恍然“在动乱中坚持民主的胡适”的真相,而对中国的民主前途,自然也会有所领悟矣!

蒋廷黻论用专制建国我在《播种者胡适》中提到,九一八事变后,正赶上独裁政治最流行的季节,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居然也开始怀疑起民主、拥护起专制来了。这种怀疑的态度,首开先河的是蒋廷黻。蒋廷黻在1933年12月10日发表《革命与专制》(《独立评论》第八十号),他说:“我们中国近二十年为革命而牺牲的生命财产,人民为革命所受的痛苦,谁能统计呢?此外因内争而致各派竞相卖国更不堪设想!孙中山先生革命目的之纯洁大概是国人所共识的。但二次革命失败以后,他也不惜出重价以谋日人的协助。”……(编者略)他感慨:“这样的革命,多革一次,中国就多革去一块。久而久之,中国就会革完了!……在中国近年的革命,虽其目的十分纯洁,其自然的影响是国权和国土的丧失。我们没有革命的能力和革命的资格。在我们这个国家:革命是宗败家灭国的奢侈品。”蒋廷黻的结论是:“中国还没有经过一个专制时代,所以还没有建立一个民族的国家,还没有做到‘建国’的第一步工作。必须先用专制(如英国都铎朝的百年专制、如法国波旁朝的光明专制,甚至于如俄国罗曼诺夫朝的专制)来做到‘建国’,然后可以‘用国来谋幸福’。”

“不过用了‘专制’一个名词”蒋廷黻的文字发表后七天,胡适就有了反应。1933年12月17日,胡适发表《建国与专制》(《独立评论》第八十一号),表示异议。胡适在文中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专制是否建国的必要阶段?(二)中国几千年的专制何以不会造成民族国家?关于第(一),胡适的意见是:建国并不一定要靠专制。即如英国的都铎(Tudor)一朝,正是议会政治的抬头时代,又是商业与文艺的发达时代,何尝单靠专制?关于第(二),胡适的答案是:中国自从两汉以来,已形成了一个“民族国家”了。“我们今日所有的建国的资本,还是这两千年遗留下来的这个民族国家的自觉心”。胡适说:蒋先生的本意大概也只是要说统一的政权是建国的必要条件;不过他用了“专制”一个名词来包括政权的统一,就不免容易使人联想到那无限的独裁政治上去。其实政权统一不一定就是独裁政治。英国的亨利第八时代正是国会的势力抬头的时代:国会议员从此有不受逮捕的保障,而国王建立新国教也须借国会的力量。所以我们与其说专制是建国的必要阶段,不如说政权统一是建国的条件,而政权统一固不必全学罗曼诺夫朝的独裁政治。

三项专制不可能的理由过了七天,1933年12月24日,胡适又写《再论建国与专制》(《独立评论》第八十二号),文中提出了蒋廷黻原文暗示的问题,就是:“中国的旧式专制既然没有做到建国的大业,我们今日的建国事业是不是还得经过一度的新式专制呢?”胡适在这篇文章里,表示他自己是反对中国采用种种专制或独裁的政制的,因为他不承认中国今日有专制或独裁的可能。他举出了三项专制不可能的理由:第一,我不信中国今日有能专制的人,或能专制的党,或能专制的阶级。二十多年前,《民报》驳《新民丛报》说:开明专制者,待其人而后行。

虽然过了二十多年,这句老话还有时效。一般人只知道做共和国民需要较高的知识程度,他们不知道专制训政更需要特别高明的天才与知识。孔子在两千四百多年前曾告诉他的国君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今日梦想开明专制的人,都只是不知道为君之难,不知道专制训政是人世最复杂繁难的事业。拿破仑与腓特烈固然是非常杰出的人才,列宁与斯大林也是富有学问经验的天才。俄国共产党的成功不是一朝一夕的偶然事件,是百余年中整个欧洲文明教育训练出来的。就是意大利的专制也不是偶然发生的;我们不要忘了那个小小的半岛上有十个世间最古的大学,其中有几个大学是有近千年的光荣历史的。专擅一个偌大的中国,领导四万万个阿斗,建设一个新的国家起来,这是非同小可的事,绝不是一班没有严格训练的武人政客所能梦想成功的。今日的领袖,无论是哪一党哪一派的健者,都可以说是我们的“眼中人物”;而我们无论如何宽恕,总看不出何处有一个够资格的“诸葛亮”,也看不出何处有十万五万受过现代教育训练的人才,可做我们专政的“诸葛亮”。所以我们可以说:今日梦想一种新式专制为建国的方法的人,好有一比,比五代时后唐明宗的每夜焚香告天,愿天早生圣人以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