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烂缦胡同93号到古本屋女房:津田书店

早听紫阳书院家的镰仓先生、福田屋的小林先生等人提起津田家的夫妇,都说他们人非常好,专注收集中国方面的图书,尤以满铁相关资料的收集为最,建议我去拜访。又说夫人是中国人,极是爽快周到,能做成很好的朋友。

于是给津田家写了邮件,约好时间。在城内坐公交到地铁东山站,乘车往六地藏方向,到石田站出来,两百余米外就是津田书店的三层小楼。这里是伏见区,已属城外,日常很少涉足。此前并未来过店里,只在一年三度的古本祭上见过津田书店的摊儿。

小楼一层为店面,二楼、三楼是居所与书库。进门三排书架,堆得极满。主人听见动静,从楼上下来,招呼我上楼。逼仄的木梯两侧也全是书堆。到二楼的客厅,彼此叙过寒暄,分主客落座,先与主人津田周一略聊了两句,夫人蒋淑梅端来茶水,在一旁温温笑着打量我。我问,听说您是中国人?她点头笑,我是北京人!一口爽脆的京腔,特别亲切。

她道,我老家在烂缦胡同93号,现在还有老房子在呢。又问我在北京住在哪里。我说,早先住在角门,又住过右安门桥附近。后来搬到北河沿,现在住在石佛营。她喜道,北河沿啊,沙滩那块儿!我和先生过去老去灯市口和隆福寺的中国书店淘书,对那儿可熟!

小楼一层为店面,二楼三楼为居所和书库

店内琳琅之景

我们只管叙旧,说的都是中文。津田先生在书桌旁沉默坐着,因问他是否听得懂,夫人笑,他听不懂。我忙道,那么还是讲日文吧,不然我可太失礼。夫人摆手笑说,没事儿,他这个人话特别少,最是个没嘴的葫芦。家里来了客人,基本都是我招呼。你跟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咱们就痛快地聊,他不会介意。

津田先生是大阪人,在立命馆念的大学。父亲对和服纹样研究很在行,搜罗了许多美术方面的书,过去也开旧书店。受父亲的影响,津田对书籍很有感情,也做起了旧书生意,不过并不是继承父亲的事业,而是自立门户。当时京都市内已有多家旧书店,竞争不易,就将店开到市郊的藤森。藤森古代属于山城国,有藤森神社,历史久远,可追溯至平安迁都以前。这一带地名都很清美,又如墨染、深草之类,但都是远离市中心的“洛外”区域。

1988年,蒋淑梅从北京来到京都,经友人介绍与津田相识,相处甚善,不久结缡。夫人从此也做起了“古本屋的女房”——横滨旧书店“黄麦堂”的夫人田中栞写过一本散文集《古本屋的女房》(旧书店的女主人),在日本旧书业很有名。而津田开始对中国书籍感兴趣,则是随夫人回京探亲、偶遇中国书店后的事。那时候他们在海王村中国书店看到一些旧书,津田很喜欢,一来二去,就和中国书店有了交情。每年回北京都到店里淘一圈,带回日本的店里。时间一长,津田家就成了专营中国系列图书的书店。

这册《广西省的经济概况》最早为伪满中央银行藏书

1994年,他们经友人介绍,在北京看到一批即将被废纸收购站回收的图书。全是满铁调查部的资料,涵盖军事、政治、经济、地理等各方面。夫人回忆道:“我赶紧过去看,全是那时留下的日文资料,品相很好。”从藏书章能够看出每本书经历的流离。譬如某册《广西省的经济概况》,最早在伪满中央银行,后为某日人的私家藏书(封面有“中岛藏书”钤印),之后又成为北京某大学的馆藏图书。最后几经辗转,流入民间,来到他们的面前。“好大一间库房,堆满了书。我一边挑一边心疼得很。想着这些资料肯定是有用的,能留下点儿是点儿。而我又是要把它们带回日本去,特别矛盾。后来想,甭管流到哪里,总得先保住。连挑了两天,累坏了。肩膀胳膊痛得厉害,晚上都躺不下来。”这些资料在日本卖得很好。又过了几年,回国的收获越来越少,一则中国书店可挑的书不如往年,二则国内书价猛涨,无力购买。

他们把当初从海王村淘来的图书分类编号,留下最心爱的一批,轻易不舍出售。早几年,国内有不少来日本访书的学者、商人,又或多或少买走了一些资料。

“每卖出去一本,心里总想,真神奇啊,小小一本书,却来来往往走了这么多路。从日本到中国,从中国到日本,又从日本到中国,轮回了多少次。”

问夫人做“古本屋的女房”有何心得,她笑,藤森的旧居太狭窄,独女一岁时,他们举家连同书库一起迁居今址。从此书库、书店、居所全在一起,生活与工作渐无区别。自己原不懂书,因为丈夫喜欢,她也慢慢走进去,知道其中的乐趣,一晃就二三十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