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8/27页)
季淑于生活艰难之中在四川苦度了两年。事实上在抗战期间无论是在陷区或后方,没有人不受到折磨的。只有少数有办法的人能够浑水摸鱼。我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宦囊甚富,战时寓居香港,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我们听了不寒而栗。这位先生于日军攻占香港时遇害,但是后来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的怪剧确是上演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季淑晚间下班时带回了一张报纸的号外:
嘉陵江日报 号外
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
旧金山八月十日广播 日本政府本日四时接受四国公告无条件投降 其唯一要求是保留天皇 今日吾人已获胜利已获和平
我们听到了遥远的爆竹声,鼎沸的欢呼声。
还乡的交通工具不敷,自然应该让特权阶级豪门巨贾去优先使用,像我们所服务的闲散机构如国民参政会国立编译馆之类当然应该听候分配。等候了一年光景,一九四六年秋国民参政会通知有专轮直驶南京,我们这才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告别四川鼓轮而下。我说心情复杂,因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事蜩螗,不堪想象。
十二
我们在南京下榻于国立编译馆的一间办公室内,包饭搭伙,孩子们睡地板。也有人想留我在南京工作,我看气氛不对,和季淑商量还是以回到北平继续教书为宜,便借口离开南京遄赴上海搭飞机返平。阔别八年的我,在飞机上看到了颐和园的排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回到家里看见我父母都瘦了很多,一阵心酸,泣不可抑。当时三弟、五弟都在家,大姐一家也住在东院,后来五妹和妹婿一家也来了,家里显得很热闹。我们看到垂花门前的野草高与人齐,季淑便令孩子们拔草,整理庭院焕然一新。我的父亲是年七十,步履维艰,每晨自己提篮外出买烧饼油条相当吃力,我便请准由我每日负责准备早餐。当我提了那只篮子去买烧饼的时候,肆人惊问我为何人,因为他们认识那个篮子。也许这两桩事我们做得不对,因为我们忘了《世说新语》赵母嫁女的故事:“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我们率直而为之,不是有意为好。家里人口众多,遂四处分爨。
父亲关心我的工作,有一天拄着拐杖到我书室,问我翻译莎士比亚进展如何,这使我非常惭愧,因为抗战八年中我只译了一部。父亲说:“无论如何,要译完它。”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不负他的期望。想不到的是,于补祝他的七十整寿在承华园举行全家盛筵之后不久,有一晚我们已就寝,他突患冠状脉阻塞症,急救无效,竟于翌日晚间溘然长逝!我从四川归来,相聚才只一个月,即遭此大故!装殓时季淑出力最多,随后丧葬之事,她不作主张,只知尽力。
另一不幸事故,季淑的弟弟道良在东北军事倥偬之际受任辽宁大石桥车站站长,因坚守岗位不肯逃避以致殉职,遗下孤儿寡妇,惨绝人寰。灵柩运回北平,我陪季淑到东便门车站迎接,送往绩溪义园厝葬,我顺便向我的岳母的坟墓敬礼,凄怆之至。
这时候通货膨胀,生活困苦,我除在师大授课之外利用寒假远到沈阳去兼课;季淑善于理家,在短绌的情形之下仍能稍有赢余。她的理论是:“储蓄之法不是在开销之外把余羡收存起来,而是预先扣除应储之数然后再作支出。”我们不时地到东单或东四的菜市,遇有鱼鲜辄购一尾,由季淑精心烹制献给母亲佐餐,因为这是我母亲喜食之物。我曾劝她买鱼两尾,一半自己享用,因为我知道她亦正有同嗜,而她坚持不可。她说:“我们的享受,当俟来日。”她有一次在摊上看到煮熟的大块瘦肉,价格极廉,便买一小块携回,食之而甘,事后才知道那是驴肉或骡肉。我们日常用的水果是萝卜与柿子,孩子们时常望而生畏。
因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家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冰,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样的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