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7/27页)

季淑没有和我一起到后方去,主要的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既已见背,我们没有理由维持两地相思的局面。我们十年来的一点积蓄除了投资损失之外陆续贴补家用,六年来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写信要她准备来川。她唯一的顾虑是她的风湿病,不知两腿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说也奇怪,她心情一旦开朗,脚步突然转健,若有神助。由北平起旱到四川不是一件容易事。季淑有一位堂弟道良,前两年经由叔辈决定过继给我的岳母做继子,他们的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个女儿,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能成为嗣祧。道良为人极好,事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奋勇,送她一半行程。一九四四年夏,季淑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搀扶着,从北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旱到亳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道良送她到此为止,以后的漫漫长途就靠她自己独闯了。所幸她的腿疾日有进步,到这时候已可勉强行走无须扶持。从亳州到漯河,由漯河到叶县,这一段的交通工具只能利用人力推车,北方话称之为“小车子”,车仅一轮,由车夫一人双手把持,肩上横披一带系于车把之上,轮的两边则一边坐人,一边放行李,车夫一面前进一面摆动其躯体以维持均衡。土路崎岖,坑洼不平,轮轴吱吱作响,不但进展迟缓,且随时有翻倒之虞。车夫一面挥汗一面高唱俚歌,什么“常山赵子龙,燕人张翼德”“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鱼……”,一路上前呼后应,在黄土飞扬之中打滚。到站打尖,日暮投宿。季淑就这样的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地在永无止境的土路上缓缓前进。怕的是青纱帐起,呼吁无门,但邀天之幸一路安宁,终于到达叶县。对于劳苦诚实的车夫们,季淑衷心感激,乃厚酬之。

由叶县到洛阳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车,汽车是使用柴油的,走起来突突冒烟,随时随地抛锚。乘客拥挤抢座,幸赖有些流亡学生见义勇为,帮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不在妇孺之列只能爬上车顶在行李堆中觅一席地。季淑怕他滚落,苦苦哀求其他车顶上的同伴赐以援手,幸而一路无事。黄土平原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人人毛发尽黄,纷纷索水洗面。季淑在道旁小店就食,点菠菜猪肝一盘,孩子大悦,她不忍下筷唯食余沥而已。同行的流亡学生有贫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实她自己的盘川也所余无几了。

季淑一行到洛阳后稍事休息,搭上火车,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没有窗户的铁闷车,然亦稳速畅快。唯夜间闯过潼关时熄灯急驶,犹不免遭受敌军炮轰,幸而无恙,饱受虚惊。到达西安,在菊花园口厚德福饭庄饱餐一顿并略得接济,然后搭车赴宝鸡,这是陇海路最后一站。从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车,开始长征入川。汽车随走随停,至剑阁附近而严重抛锚,等待运送零件方能就地修复,季淑托便车带信给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权要之门请求救济,我生平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间,季淑等人食宿均成问题,赖有同行难友代为远道觅食,夜晚即露宿道旁。一夕,睡眠中忽闻畔声走于身畔,隐约见一庞形巨物,季淑大惊而呼,群起察视,原来是一只水牛。越数日汽车修复,开始蠕动,终于缓缓地爬到了青木关,再换车而抵达北碚,与我相会。

六年暌别,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长途跋涉之后,季淑稍现清癯。然而我们究竟团圆了。“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义劝告我们的朋友。

我在四川一直支领参政会一份公费,虽然在国立编译馆全天工作,并不受薪。人笑我迂,我行我素。现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学,即感拮据。季淑征尘甫卸,为补充家用,接受社会部北碚儿童福利实验区之聘,任该区福利所干事。区主任为章柳泉先生。季淑的职务是办理消费合作社的事务。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启华女士(朱锦江夫人),据季淑告诉我,童先生平素不议人短长,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丝不苟,掌管公物储藏,虽一纸一笔之微,核发之际亦必详究用途不稍浮滥,时常开罪于人。季淑说像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是极少见的,季淑和她交谊最洽,可惜胜利后即失去联络,但季淑时常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季淑转入迁来北碚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教具组服装管理员,校长为余上沅。上沅夫妇是我们的熟人,但季淑并不因人事关系而懈怠其职务,她准时上班下班,忠于其职守。她给全校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