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

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槐园在西雅图市的极北端,通往包泽尔(Bothell)的公路的旁边,行人老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一块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积很大,广袤约百数十亩。季淑的墓在园中之桦木区(Birch Area),地号是16-C-33,紧接着的第十五号是我自己的预留地。这个墓园本来是共济会所创建的,后来变为公开,非会员亦可使用。园里既没有槐,也没有桦,有的是高大的枞杉和山杜鹃之属的花木。此地墓而不坟,墓碑有标准的形式与尺寸,也是平铺在地面上,不是竖立着的,为的是便利机车割草。墓地一片草皮,永远是绿茸茸,经常有人修剪浇水。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歌,但夫妻版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异,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见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读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之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统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悦如或存,回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支;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依檐滴,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垂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言犹在耳。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见志,零落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改服从朝政,衷心寄私制;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象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永幽隔”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摅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的细腻的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把鲜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地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地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地怀念。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地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