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4/27页)

清华一位同学戏分我们一班同学为九个派别,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则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做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当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其衷心向往虔心归主之意则一。其言虽谑,确是实情。这一派的人数不多,因为清华园是纯粹男性社会,除了几个洋婆子教师和若干教师眷属之外看不到一个女性。若有人能有机缘进城会晤女友,当然要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派。我自度应属于此派。可怜现在事隔五十余年,我每逢周末又复怀着朝圣的心情去到槐园墓地捧着一束鲜花去做礼拜!

不要以为季淑和我每周小聚是完全无拘无束的享受。在我们身后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对我们投以惊异的眼光。这年轻轻的一男一女,在公园里彳亍而行,喁喁而语,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格于形势,只能在这些公开场所谋片刻的欢晤。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庭,人多口杂。按照旧的风俗,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一个青年男子每周约会在公共场所出现,是骇人听闻的事,罪当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险在公园里游憩啜茗,不能说是无拘无束。什么事季淑都没瞒着她的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殷殷垂询,鼓励她,同时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父们知道。所以季淑绝对不许我到她家访问,也不许寄信到她家里。我的家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旧,但是也没有达到可以公开容忍我们的行为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绣玉(后改亚紫)知道我们的事,并且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她们很快地成为好友,两个人合照过一张像,我保存至今。三妹淘气,有一次当众戏呼季淑为二嫂,后来季淑告诉我,当时好窘,但是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事有凑巧,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说起四宜轩,这是我们毕生不能忘的地方。名为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宜轩在水榭对面,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跨过一个小桥,便是。轩有三楹,四面是玻璃窗。轩前是一块平地,三面临水,水里有鸭。有一回冬天大风雪,我们躲在四宜轩里,另外没有一个客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壶过来,在这里我们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黄淑贞,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我,他走过来招呼,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觉得有些局促。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我说:“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亲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不时地给我钱,我推辞不要,他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为我出主意,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一九二二年夏,季淑辞去女职的事,改任石驸马大街女高师附属小学的教师。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长孙世庆原是她的老师,孙校长特别赏识她,说她稳重,所以聘她返校任职。季淑果不负他的期望,在校成为最肯负责的教师之一,屡次得到公开的褒扬。我常到附小去晤见季淑,然后一同出游。我去过几次之后,学校的传达室工友渐感不耐,我赶快在节关前后奉上银饼一枚,我立刻看到了一张笑逐颜开的脸,以后见了我,不等我开口就说:“梁先生您来啦,请会客室坐,我就去请程先生出来。”会客室里有一张鸳鸯椅,正好容两个人并坐。我要坐候很久,季淑才出来,因为从这时候起她开始知道修饰,每和我相见必定盛装。王右家是她这时候班上的学生之一。抗战爆发后我在天津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下榻旬余日,有一天右家和我闲聊,她说:

“实秋你知道么,你的太太从前是我的老师?”

“我听内人说起过,你那时是最聪明美丽的一个学生。”

“哼,程老师是我们全校三十几位老师中之最漂亮的一位。每逢周末她必定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一位男友,然后一同出去。我们几个学生就好奇地麇集在会客室的窗外往里窥视。”

我告诉右家,那男友即是我。右家很吃一惊。我回想起,那时是有一批淘气的女孩子在窗外唧唧嘎嘎。我们走出来时,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追着喊“程老师,程老师”!季淑就拍着她们的脑袋说:“快回去,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