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第3/4页)

伊术敏每次读光绪皇帝的书,都会替他伤心,眼泪会不经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她有时甚至会想,光绪皇帝如果是个普通人该多好啊,能过简单自在的生活,像她一样。

她跟丈夫岳数林是在崇陵里相的亲。那天,她到泰陵报账去了,回来后,同事告诉她,跟她相亲的人来了。她问,人呢?同事说,自己买了票,进崇陵逛去了。她进去找,却老远看到数林在方城上朝她招手。她的相亲在别人看来都很好笑。她和数林从小就认识,同岁、同村,中学时还同班。但彼此并没讲过什么话,农村保守的思想让他们更像是一对陌生的熟人。数林声音很细,每次说话前,总是温柔地先说一声“术敏”。

她问数林:“你为什么自己跑到方城上来?”数林说:“术敏,因为远远就能看到你来没来。”她笑了。她记得,当时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方城上,阳光很温暖。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彼此看中对方的只有一点——朴实。

结婚后,数林从紫金山供销社调到了西陵行宫旁的一个酒精厂,但没过多久,酒精厂破产了,数林便开始在崇陵外摆小摊,卖些介绍清西陵和清宫秘史的书和纪念品。开始,生意还行,但随着摆摊的越来越多,游客越来越少,慢慢地,也就一般了。大家都到同样的地方进货,每个摊位上都摆满了同样的东西。

他们在崇陵西边开了片荒,种了些菜。五孔桥下有泥鳅和王八,数林找个网,往水里一沉,很快就能满。数林把它们放到班房后院的大盆里,什么时候想吃,就抓把盐和碱,往它们身上一撒,或蒸或煮,美味至极。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每年开春,伊术敏都带着儿子在崇陵里拔草。那时候,儿子还小,她把儿子放在柳条篮里的被褥中,把篮子放在罗汉松下。她蹲在地上拔草,各种杂草一到春天便从地砖缝里钻出来,疯一样地长。羊胡子草最难拔,根很深,拔的时候要用很大力气,还会带出一坨坨的泥巴。而它们两三天便又会长出来。很多砖都坏了,地面坑坑洼洼。拔草时,她常能在草堆里捡到鞋跟,都是高跟鞋卡到地砖里崴下来的。

到了一九九几年,儿子越长越大,她也不用蹲着拔了。春天打遍除草剂,草便都长不出来了。负责打药的人说药剂能在草根上烧出一个个小泡泡,烧死它们的神经。这种说法让她觉得有些残忍,似乎比把它们拔出来更残忍。她想起了光绪皇帝之死。

光绪之死是清宫八大疑案之一。有人怀疑是慈禧太后毒死的,有人怀疑是袁世凯害死的,也有人说光绪皇帝有严重的遗精病,是自己病死的。2003年,伊术敏守库房时,清西陵文物管理处的耿左车带来了中央电视台《探索与发现》栏目的编导钟里满,说要借用光绪的头发进行化验,拍一个关于《光绪死因之谜》的纪录片。头发借走后,便没了消息,因为很快就非典了。直到2007年初春的一天,文管处突然接到钟里满的电话,说经过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的科学家们用中子活化分析的方法,发现光绪的头发上有砷,含量是正常人的两千多倍,也就是俗称的砒霜。课题组迅速成立了。专家们亲自到清西陵再次取样,这次取样除了头发样本外,还有光绪的葬衣、棺内的围锦、灰土、香料,以便进行更全面、更深入的化验分析,后来又提取了周围环境中的土壤、水、灰尘等样本。与此同时,清西陵也展开了对样品真实性的求证工作。这成为了她进到西陵工作以来,最忙碌的时光。2008年11月2日,关于清史纂修的重大课题“光绪死因研究工作”新闻发布会在京西宾馆举行,会上发布最新的消息——光绪确系砒霜中毒致死。

事实上,当年发掘地宫时,光绪皇帝的头发和骨头也曾拿去做过化验,只是送去化验的地方是县防疫站,所以,什么都没化验出来。

伊术敏不喜欢守地宫,她喜欢守隆恩殿。

隆恩殿前,有几个被叫做铜海的大铜缸,用来储水防火的,用途跟玉带河一样。伊术敏曾在“铜海”里养鱼,但太阳出来一晒,鱼很快就热死了。除了卖票、看殿、打扫卫生,防火也是她的工作。她时常抬头看那些殿角的龙头,殿顶的走兽,看这些灭火的神将。她并不相信它们。刚来的时候,东配殿是一片废墟,残破的屋梁被风吹得歪歪斜斜。1976年雷击着的火,灭火的神将没有斗过雷公。东配殿20世纪90年代就重修了,现在被人租来卖那种叫做“易水砚”的砚台。

瞌睡来的时候,她会冲着太阳打哈欠,然后在庄严静穆的隆恩殿前打盹。她时常在打盹时做梦。有一次,她梦到拉着光绪皇帝棺椁的车从北京出来,马车哪儿都跑到了,就是跑不到西陵,拉车的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猪,就是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