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人生(第3/5页)

商人不太接受她的东西,她也不愿跟那些暴发的新贵们来往,这些人并没有对工艺美术的尊重,他们只喜欢“有名的”和“复杂的”。名气越大的人画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划算,画面越复杂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值。太有创意的东西会被淘汰,这便是景德镇“随行就市”的时代烙印。

很多大师都喜欢把一些简单的技法神秘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不让人看。有些人号称自己是“分水大师”,能一笔下去墨分五色,浓淡相宜,层次凸显……她觉得那些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的人都挺好笑,没什么技法是神秘的,所谓的“墨分五色”,也就是个熟悉料性的过程。

大师们除了整天想着包装自己之外,便是把瓷器画得满满的。他们不愁销路,因为跟景德镇沾边的商人已经不再送官员们烟酒、手表和钱了,他们送瓷器艺术品,这叫“雅贿”。

她很少跟这些大师来往。利益越多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就越复杂:谁家亲戚有当官的,谁的师傅做评委了,谁能给自己带来附加值?……同行都在通过各种方式包装自己,抬高身价。好端端的千年古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间就成了热闹的、势利的是非之地。她嫌累。她觉得与其急功近利地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不如静下心来把自己的作品画好。没真水平,再多大师名头又有什么用呢?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走进风火先师庙里,窑神童宾的像还在祭台上,只是周围多了些罗汉菩萨相伴,祭台下还多了两位僧人,坐在那儿看着报纸,守着功德箱。窑神庙里回响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唱佛机里放的。

柴窑的窑火没有测试仪器,靠的是经验。烧窑时,被称为把桩师傅的窑工会从望火口观看火焰颜色,然后向望火口吐唾沫,根据唾沫在火中的瞬间变化,来判断火候。瓷器烧至将熟未熟之际,把桩师傅要决定停火的时机,烧炼过头,瓷器发黄,窑内装坯的匣钵会被烧倒;火候不到,瓷器不熟。柴窑能出“宝”,“宝”叫“窑垢”。所谓“进窑一色,出窑万彩”,窑垢其实就是那些色彩和斑痕,因人无法控制而显珍贵。越是老窑,窑垢就越厚重,这都是那些做高仿的人可遇而不可求的。他们古窑瓷厂这座柴窑是清代的,已经几百年了,只要稍作维护便能烧出好东西,但现在却停了,成了供人参观的“省级重点文物”。那些曾经备受尊重的把桩师傅并不能像拉坯师傅那样坐在那里转着轱辘车给人表演拉坯,窑停了,烧窑也就没法表演,他们要么去给那些私人柴窑烧高仿,要么待在家里。他们都老了。

她至今还记得一个把桩师傅讲的那个关于窑神的故事。某年,景德镇受命为皇宫烧制特大号青花龙缸,不能有任何瑕疵,表面得万里无云。交货期近,瓷工想尽办法,还是屡烧屡废。最后,一个叫童宾的为了瓷工的活路,在烧造龙缸的关键时刻,毅然跳入窑火,瞬间,窑火精变,大龙缸烧成。后来,童宾成了被景德镇烧窑者们世代供奉的“风火仙”。

过去,窑是严肃的。不管多牛的器物,都得靠窑里的那把火烧出来。烧窑时,都要到旁边的风火先师庙祭拜窑神,祈求保佑烧造成功。没有人会在窑里肆无忌惮地嬉笑,像现在这些游客那样。

尽管她每天坐在桌前画青花,但她仍对外面的事充满了好奇。画青花时,她喜欢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

收音机里说,今年3月,景德镇入选了中国第二批资源枯竭型城市,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景德镇可从中央获得5亿元的拨款,用于城市转型。

“枯竭”指的是高岭土,一种在1712年被法国传教士昂雷科莱发现的“神奇的泥土”,就在景德镇东北瑶里镇的高岭村。景德镇瓷器的持续繁荣,带动了对高岭土的大规模开采。事实上,早在清朝中期,高岭土就快枯竭了,小规模开采也在20世纪60年代就结束了。这里早就是游人罕至的矿山公园,偶有瓷土情结的人,会踏着长满青苔的台阶,从那些废弃的尾矿中,追忆这里曾经的热火朝天。几十年来,他们这些做瓷器的人一直没缺过瓷土,江西境内有着丰富的瓷土矿,尽管没有高岭的好,但并不存在资源枯竭的问题。瓷器千百年来是景德镇的金字招牌,但现在官员们要把它打造成为“资源枯竭城市”,要淡化瓷器的分量,要告诉那些冲着瓷器来的客人说,景德镇除了瓷器之外,还是亚洲最大的无氟压缩机生产基地,是中国最大的微型面包车生产基地,是中国最重要的直升机研发基地……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情,忘不了你的好……”收音机听得不开心的时候,她就关掉它,放蔡琴那些忧伤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