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不回来的世界

陈虹说,你把字签了吧。

齐龙尴尬地坐在床边,心里很不自在。他不住地抚摩下巴,把两条粗壮的腿一会儿交叉着架起来,一会儿放下去。他发现舌尖上有许多话——2005年,他和陈虹在这陌生的北京城里结了婚,陈虹说,咱得有个家,他就借钱给这房子付了首付。陈虹说,咱得把家里弄得温暖点,他就把墙刷成了红色。陈虹说,咱得努力工作,他就当上了单位的先进工作者。

而此刻,他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他做梦也没想到,陈虹会提出离婚的建议,而且是相当正式地提出。他惋惜自己的感情,惋惜自己的爱。他是如此惋惜,恨不得能大哭一场……可舌尖上的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开门走了。

那年夏天,一列火车奔跑在北方辽阔的平原上,每节车厢外都挂着块白色的小牌子,上面写着“齐齐哈尔——北京”。

齐龙躺在下铺的床上,枕着双手望着窗外没有边际的天空。

“北京劲松六中”是他的报到单位。校长在电话里告诉他,“劲六”是对外的称呼,事实上他们是一所工读学校。齐龙问:什么是工读学校?校长说:就是对学生实行“择劣录取”的学校,专收那些家庭教育失败,普通学校教育失败的学生。校长还说,1986年有部电视连续剧曾经轰动全中国,拍的就是他们这儿。齐龙没看过《寻找回来的世界》,那年他才3岁。

工作是陈虹帮他联系的。高中时他们就好上了,后来一起考上了齐齐哈尔大学。陈虹在外语系学英语,他在音乐系学音乐教育。陈虹大他一岁,处处对他关怀备至。正因如此,四年后,当陈虹毕业去北京一所中学当英语老师时,齐龙郁闷坏了,因为他们学校和俄罗斯赤塔国立师范学院有合作项目,他还得出国待上一年。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熬到毕业了。一份让父母放心的正式工作和朝思暮想的姑娘正等着他前去报到。他有些激动,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是那么富有节奏感,而且优美,他想笑出声来,可又想忍住。是的,一切都那么顺利。

房间不大,也就十来平方米,夹在教室和学生宿舍之间。

紧挨着墙,摆着一张床和一张办公桌;紧挨着对面的墙,对称地摆着另一张床和另一张办公桌。每张办公桌所对的墙上都有一扇蓝幽幽的小窗户,一扇通往教室,另一扇通往学生宿舍。小窗户经过单向性处理,里面可以看到外边,外边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就像警察局里指认嫌疑人的房间一样。周一到周五,班主任们都生活、工作在这里,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所以叫“宿办室”。

工读学校老师/高远摄

齐龙也有自己的“宿办室”,因为他是班主任。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天当班主任时的情景:他把学生集合在楼道里,批评他们不应该在上楼时打闹,批评结束后,他说,解散。可队伍里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说:“我看谁敢走!”声音不大,但似乎比他这个新来的班主任好使,学生们谁也不走,有的甚至坐到了地上。

齐龙并不慌张,从那桀骜不驯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学生时的影子,他原来也是这种调皮捣蛋,让老师伤透脑筋的学生,所以他知道他们要什么,也知道跟他们说什么。他把这学生叫到宿办室,让他坐到椅子上,跟他聊了一会儿,那学生就服了。

每周都有班主任交流会。大家分享着各自的经验,有的说,你得在半夜帮他们盖被子,然后用一些小动作让他们知道你在关心他们;有的说,你得帮他们把鞋垫放到暖气片上,让他们第二天穿鞋时感动;有的说,你根本不能跟他们笑,也不用显得很亲切,要让他们对你有畏惧感;有的说,你得去家访,了解他们回家后的生活,因为这些问题孩子大多来自单亲家庭;有的说,中午,你得把那些上课捣蛋的家伙叫到宿办室来,因为他们最害怕失去的就是时间和自由……

刚开始,齐龙还虚心地学习其他班主任的经验,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有些方法其实很蠢,中午牺牲自己的午休时间,把学生叫来宿办室待着,这到底是在惩罚谁呢?

他有他的方法——跟学生一起玩,跟他们聊天,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他把这简称为“感话教育”)。为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解他们,他甚至让学生带他去网吧,教他“街头篮球”和“魔兽”这些网络游戏怎么玩,跟他们探讨攻关秘籍……所以,当班上同学逃跑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哪儿能找到他们。

其他班的学生都躲着自己的班主任,而他班上的学生整天缠着他,叫他“老大”,听他的话。他通过侧面了解(向一个学生询问另一个学生的情况)和直接闲谈,掌握了所有学生的情况。他知道哪个学生会把香烟藏在自己衣橱的滑轨里,哪个学生会把匕首藏在厕所的水箱里,哪个学生喜欢打架,哪个学生喜欢泡网吧。他甚至知道哪个学生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跟他的女朋友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