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猪林到风雪山神庙(第3/3页)

“兄长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么?”武松问。

“京都汴梁,市集辏密,少见这样的大雪。哪怕是有,也是陪了娘子岳父,在家对窗赏雪饮酒,哪有这般快意?”

二人走到草料场侧旁一座山神庙,忽听见山神庙里火光必拨声。林冲仗着酒意,推门一看,正见一条虬髯大汉,在庙里喝酒。那汉子见了林冲,大吃一惊,跳起来问:“你这泼鸟却是甚人,来惊吓洒家?”

“你又是何人?”

“洒家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门下提辖,姓鲁名达的便是!”

“真是不打不相识。”林冲盘腿坐着,将酒葫芦递给鲁达。三人围火轮流喝酒,都喝得满脸通红。“鲁兄却为何来沧州?”

“俺是在沧州度日无聊,当真是日子淡出个鸟来,于是求个差使,来沧州出差公干,也想见见其他好汉。唉。林教头,武都头,你二人又是为了什么?”

武松摇头一叹:“我在阳谷县,也不过每日点卯,回家陪我卖炊饼的哥哥过话。我哥哥虽是个好人,却是个极没用的人。当真是三问不应声,忒煞气闷!”

林冲不出声。他在想着杨志那口宝刀。酒意缩减了他的紧张情绪。他只是低声笑着,条件反射的喝着酒,吃着肉。直到三人都喝醉了,倒了一地。鲁达指着山神喝道:“你这泼鸟,却瞪着眼吓洒家!洒家须不怕你!!”

“哎,我有时夜来做梦,梦见我不是个都头,却是个头陀。腰下两口戒刀,杀人如麻。”武松说,“可有时又梦见我是个醉汉,上了一个冈子,遇见一头掉睛白额猛虎!我却不怕它,把它三拳两脚,打死在地,从此成了英雄!哈哈,今日喝醉了,不知又做什么梦。”

“这般说来,我也做过这梦!”鲁达喊道,“我梦见我听了一对父女诉冤,就去打死了我们那里状元桥卖肉的郑屠!我还梦见我当了和尚,醉酒吃肉,砸了山门。哇哈哈,真是快活。”

“可惜我们做英雄,都要在梦里了。”林冲总结道。“年华空老啊,鬓如霜!俺林冲这一身好枪法,不能用于江湖之上,这一生当真不痛快……”

朦胧之中,林冲梦见自己买到了一口宝刀。他持着这口宝刀误闯了白虎节堂。他被套了枷锁。董超薛霸把他押去了沧州。董超薛霸把他的脚按进了沸腾的水里。董超薛霸在野猪林对他举起了棍子……又一会儿,他还在山神庙,以为自己梦醒了,却看见草料场烧得火起。他听见陆迁在谈论他的死亡。他忽然愤怒了,同时也解脱了!遍身煞气,冲冠而起!呀呀呸!!手头一杆枪,正要杀这等无情无义的鸟人!杀尽了这起贼子,再仰天长嘘一声,好大雪!!

——然后他醒了。

“这酒喝得,”鲁达正摸着头,半睡半醒,“洒家又做梦了。梦见洒家在一个林子里,见有两个鸟人要打林教头,洒家急忙过去,把那二厮给赶开了。这不醒来,教头还在这里。哎。”

“我也是。梦见了那已死的生药铺西门大官人,毒杀了俺哥哥,俺正把他从狮子楼摔下来。这不是……”

林冲还不想说话。他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他不知道是不是不说话打破沉默,就不会从梦中惊醒。那段梦境,好像是他想过而无法得过的另一段人生,另一种可能。在那些血淋淋的故事里,他经历着痛苦与失意,但也有其他陌生的情感:屈辱、哀伤、惊恐、狂喜、愤怒、豪迈、仇恨与恐惧。

那是他庸碌漫长的四十三年人生中,所从来没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