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现实里的等级观念(第2/3页)

我直觉地认定鲁迅是非常中国的现象、非常中国的人物、非常中国的英雄,中外都无法重复。

大师的道义资格与技艺资格之间的关系问题,有时也颇让国人心焦。我们自古是重视道义资格的,讲人生,讲价值,最后都要归结到讲道义上,我们的政治常常是道德化的政治,故有王道、霸道的辨析,故有贰臣、忠臣的区别,这种概念至今被某些人乐道。我们的文化也常常是道德化的文化,叫作文以载道。修齐治平的理想的核心是通过个人的修身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先器识而后文艺,这是古往今来的不易律条。不论是从政从文,要取得参与的资格首先要取得道义资格。这方面从政的人好讲一点,有了权、有了政绩、有了群众拥戴,什么事都好说。从文的人则要跟着风接受各种审查和议论,先跟着风犯错误,再跟着风受批评。不但领导要你说清楚,人民尤其是同行更要求你在时过境迁之后说清楚。在我国,很长一段时间提倡的是又红又专,一九六六年春为又红又专问题某权威大报就连发许多篇社论,一论再论达到吓人的许多论之多。现在则叫作德艺双馨,亦即选拔干部上的德才兼备,具体内容有不同,但思维模式差不多。

这当然是事出有因的,革命的威严与权威是压倒一切的,新生的革命政权,要求的首先是政治上的忠诚可靠即红,如果你心怀叵测,技艺上再好也要批倒、批臭,至少是要封杀的。

外国人也有他们的类似又红又专、德艺双馨的价值系统,当然只需改动一字,即把红改成白或其他颜色即可。外国人不那么单一,至少是作多元状,鼓励完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异议者,再去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左翼、新左翼直至共产党人眉目传情、心心相印,有时候也还是有戏看的。

有趣的是我国如今的某些新新论者,也掌握着一个又X(红以外的颜色)又专或德艺双馨的标尺,只是把标准颠倒一下,你认为进步的、红的、有德的,我认为是软骨,你认为不红的,疏离的乃至有那么点反动的,我认为是宗师、是风范。他们分析起具体的知识分子来,其严肃性与诛心性,其用语与方法的严厉,很像是党的小组生活会上思想帮助、批评与自我批评。标准虽然倒了个个儿,思想方法、思维模式、语言与表达方式并无不同;风向虽然变了,跟风哄秧子的劲儿并无不同。

许多大师在他或她生前并不被广大公众接受为大师。立时被广泛接受的有时可能是大众情人性质的人物。文学嘛,当时你我都可以说这说那,但很多情况下需要时间的考验。急于肯定或急于否定大师,都是至少常常是一厢情愿。

一面评定着当年当月的最佳作家作品,就是说如此地注重着时效时文,一面争论着谁是谁不是,证实着或证伪着大师,是不是急了一点?

大师不大师,它的效应是滞后的而不是立时的。对否?

至于以是否获得某项国际大奖作为是否大师的标准,这未免太通俗、太方便、太速食了,这无非是放弃自己的头脑功能罢了。

大师与否也是相对的吧。象棋大师、围棋大师乃至棋圣、汉剧大师、魔术大师、木偶大师、捏面人的大师……我们接受起来都不难,为什么提到文学大师就那么吓人?就那么自卑?大师是完美无缺的吗?理论上显然是不可能的。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巴尔扎克,比如杰克.伦敦,比如海明威,他们做人上的缺点是众所周知的;还有有过与纳粹合作记录的文学专业外的海德格尔与卡拉扬,他们恐怕都算得上大师。如果是我们的酷评(现已被戏称为醋评)者呢,会不会说契诃夫是软骨头,缺乏战斗性;说歌德是既得利益集团人物;说巴尔扎克缺乏献身的热情,更缺乏行动以及什么什么的?当然,这样说也具参考性。

大师云云,也是可以讨论可以变更的,小苗可能成长为大师,大师也可能变得过气乃至发霉生锈。这方面是大师,换一个行当,他或她连学徒都不够格。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大师千百万言,必有狗屎。不能因为是大师便不承认其失误,也不能因其失误便不承认是大师。

大师产生与历史境遇、人文环境之间的关系,常常不像人们想得那样简单。有些论者力主二十世纪中国无大师,其目的在于批评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与中国环境。不错,现当代中国文人的境遇是有许多可圈可点、可思可叹之处,历史经验特别是“左”害也值得好好记取。不错,作为从业人之一,我希望作家的创作自由愈大愈好,稿费愈高愈好,住房愈宽愈好,全国的与世界的读书者愈多愈识货愈好。然而,研究一下文学史,你得不出作家愈受到历史的优待愈有成就的结论。曹雪芹得到了多大的创作自由,多大的物质支持?与雪芹相比,我们今天的作家不是幸运得多了吗?然而我们没有写出《红楼梦》来,我们没有雪芹那个本事、那个出息。设想一下,如果雪芹生活在今天,有高级职称,住四星级以上的宾馆,又当作协头面人物又当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动不动得中外大奖,他写出来的书还是那个味儿吗?我们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