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革命孤独(3)(第2/5页)

这两张脸要如何去迭合?对我而言,就像秋瑾那张照片的问题。

后来这些人都变成很熟的朋友,也常常会碰到,我总是试图在他们脸上找回革命者的孤独感,如果我能够找到一丝丝的孤独,我会觉得很高兴,虽然我不知道会不会因為这个梦想,使他的官做得不伦不类?

这可能是我的问题吧!

也许我应该再写一篇有关台湾学运的小说,因為世界上很少有学运这麼成功。当年参与野百合学运的人,今天都身居要职,这时候对於学运的反省和检讨,以及对参与的革命者内在孤独感的检视,会是一个有趣的题目。為什麼十年来没有学运了?是社会都改革了吗?还是所有的梦想都不再激情了?

梦醒时分

七○年代我在巴黎参加安那其组织,带头的是一个姓蔡的香港学生,记忆中他的头发很漂亮,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性有这麼美的头发,我发现他每次在跟大家谈克鲁泡特金的时候,旁边围坐的人都在看他的头发。就在那一剎那间,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领袖应该要很美的。

革命这东西真的很奇怪,它的魅力总是来自一些你无法说明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记得组织裡不管是男性、女性都很迷恋他,每次他讲话讲到困顿的时候,会出现一种很奇特的表情,柔弱的、自责的‥‥你可能会想,一个革命领袖怎麼会是柔弱的,应该是很刚强的呀?事实就是如此,你可以注意一下,有时候我们投票给一个人,就是因為他的柔弱使你觉得心疼。

这位蔡姓领袖是我所接触到的第一个学运领袖,他所带领的团体整个变成美学。我们那时候住在巴黎的一个地下室中,大家睡在一起,有一台打字机,大家轮流打字,办了一个刊物叫《欧洲通讯》,裡面有很多克鲁泡持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很多人出去工作,例如我去做导游,赚了钱回来就放在一个筒子裡,大家一起用。

我跟很多朋友讲过,后来我退出是因為发现有人偷筒子裡的钱。那大概就是我的梦醒时分了吧!我觉得,如此高贵的团体裡怎麼会有

这麼骯脏的事情?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革命者的孤独是革命者迷恋自己年轻时候的洁癖,而且深信不疑。你相信理想是极其美好的,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到,你也相信每个人的道德都是高尚的,会愿意共同為了这个理想而努力。

我现在读克鲁泡特金的作品都是当作诗来读,因為他一直相信人类终有一天会不需要政府,自动自发地去缴税、去建设,不需要他人来管理。我年轻的时候相信他,现在的我则相信这个社会一定会有阶级,一定会有穷人与富人。

也就是说,当你有一天说出:「哪一个社会没有乞丐?」时,就表示你已经不再年轻了。

然而,即使你已过了梦想的年岁,年轻时候的洁癖仍然会跟着你,在某一剎那中出现时,还是会让你寝食难安,让你想问:「是不是已经老了?是不是已经放弃当年的那些梦想?」

如果说年轻时的梦想是百分之百,过了二十五岁以后会开始磨损,也许只剩下百分之八十、七十、五十或是更少,但是孤独感仍在。即使都不跟别人谈了,仍是内心最深最深的心事。

所以在我的小说〈安那其的头发〉裡,我描写野百合学运的领袖有一头美丽的长发,而一个叫叶子的女孩迷恋着他,可是他们之间的男女情感不会激昂过革命同志的情感,因為革命是為了一个更大的、

共同的梦想。因此,叶子可以怀着身孕,仍然在广场上没日没夜任劳任怨地做着所有学运的事情;可是背后有一件事连叶子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迷恋的是头发,还是头发下面的信仰?

在古老的基督教神话中,大力士参孙的头发被剪掉之后就失去力量;而军队、监狱管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光头--我清楚地记得上成功岭的第一个晚上,当所有人的头发都被剃光时,我感觉到大家都变一样了。

头发好像是个人独特性的一部分,一旦失去头发,个性就消除了。有人跟我说,监狱裡再厉害的老大,一剃掉头发,就少了威势。头发好像有一种魔力,像是符咒一样的东西,影响人类的行為。

我在这篇小说裡用了超现实的处理;在月圆的晚上,一阵风吹来,领袖缓缓拉下那一头异常美丽的头发,竟是一顶假发‥‥从来没有人发现。

其实克鲁泡特金是一个秃头,他在瑞士写《一个反叛者的话》时,拍下一张照片,当时他已经没有头发了。这让我想到把头发的意象和革命者的孤独结自在一起,於是写下〈安那其的头发〉这篇小说。

革命者的自觉

我个人很喜欢这篇小说裡的一段是关於夜晚的广场,这个场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