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一行列](第3/4页)

“不。不是,娘,那街上的棺材,走着的棺材!……”

“乖乖!傻孩子!……”妇女便不在意地笑了。

但是在相离不到七八尺远的街心,这几句话偏在无意中被提了铜旱烟管的老祖父听见了,他也不扬头看去,只是自己咕嚷着道:“害怕!……傻孩子!……”说着便追上他那些少年同伴们出城去了。

出城后并不能即刻便到墓田,但冷冽的空气,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他们似乎是从死人的穴中觉醒过来,他们便自然地,不约而同地扬起头来望望天空。三五桠杈的枯树立在土堤上,噪晚的乌鸦群集枝上喳喳地啼着。有一群羊儿从他们身边一起一伏地走过,后面跟了个执着皮鞭的长发童子,他看见从城中出来这一行列,却不禁愕然地立住了,而且质朴地问道:

“那儿去?是不是在五里墩的义地?”

“小哥儿,是的,你要进城,……,这样天气一天的活计很苦!”老祖父代表这一群人郑重地对答。

牧羊的长发童子有点疑惑的神气道:“现在天可不早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到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他说到这里又精细地四下里看了看道:“灰色衣的人……要不得呢!”

老祖父独自在后边,听童子说完,不禁从有皱纹的眼角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说:“小哥儿,真是傻孩子,像我们还怕呢!”

童子自己也知道说得不很恰当,便笑了一笑,又转过身去望了望前边送棺材的一群,就吹着口琴往对方而去。

老祖父的脚力,实使这群人吃惊!他也不用拐杖,走了几步,便追上了棺材,而且他开始同他们谈话。蒙儿黄皮裹了的颧骨的面上,已现出红晕的颜色,他的两只犹噙有眼泪的眼,确已表现出疲乏来;就连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顺似乎也很吃累,不过不敢说出来,独有刚二既不害冷,也不见得烦累,只是很自然地交换着肩头在前面横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这时从裤袋里装了一烟斗的碎烟,一手笼住破袄的袖口上的败絮,吸着烟气说:

“这便是老魏的福气了,待要安葬的时候,雪也止了,冷点,还怕什么。只要我们不死的,不装在匣子中的先给他收拾好了,我们算是尽过心,对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刚二也大声道:“是呵,我早上还说老魏叔死的日子没拣过好的,现在想想这也难得。他老人家开了一辈子的笑口,死后安葬时没雪没风,也可算得称心了!……我今天累死,甚至三年没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儿,替死人出点力!可是人生能有几次这样?……”他说时平时第一次的泪痕在眼眶内慢慢地滚动,又慢慢地收回去。

老祖父接着叹口气道:“人,早晚还不是这样结果,像我们更不知是在那一天?老魏我与他自从二十余岁结邻居,他三十多年的光阴,作过挑夫,茶役,卖面条的,清道夫,烈日的薰蒸,冷风的逼迫,他那有一天停住手脚?……有几个钱就同大家喝一壶白烧,吃几片烧肉,这是这样过活,不但没有家室,就连冬夏的衣服,也没曾穿过一件整齐的。现在很安稳死去,他一生没有累事倒也算了,不过就是有这个无依靠的蒙儿。……咳!咳!我眼见过多少人的死,殡葬,却再也没有他这么平安又无累无挂地走了。我们还觉得大不了,其实他在暗中还许笑着我们替他忙呢!……”

坚定沉着的刚二急急地说:“我看得棺材里装着死人,一具一具地抬入,一具一具地抬出,总算不了一回事。就是我们吃这碗饭的也看惯了,如同泥瓦匠天天搬运砖料一样。孝子们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地低头走着,点了胭脂却穿着白衣如同去赛会的女子们坐在送葬的马车里东望西望,在我们看来,太不足奇。不过……老魏这等不声不响的死,我反而觉得了,自从昨夜晚上心里似乎有点事了!老爹,你说不有点奇怪!……”

老祖父从涩哑喉咙中哼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冬日的旷野中的黄昏,沉静而带有死气。城外的雪一些也没有融化过,白皓皓地挂遍了寒林,土山,微露麦芽的田地。天空中若有灰翅的云影来回移动,除此外更没有些生动的景象了。他们在一角的陂陀下面的乱坟丛中,各人尽力地用带来的铁锹掘开冰冻的土壤。老祖父蹲在一坐小坟头的上面吸着旱烟作监工人,而蒙儿斜靠在已停放下的白木棺材上无聊地用指画木上的细纹。

简单的葬仪就这样完结,在朦胧的黄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绳埋入土坑里面,他们一面时时用热气呵着手,一面不停地工作,直至将棺材用坚硬的土块盖得很严密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口气。蒙儿只有呆呆地立着,冷气的包围直使他不住地抖颤。眼泪早已在眶里冻干了,老祖父还是不住地用大烟斗轻轻地扣打着棺材上面的新土,仿佛在那里想什么心事。刚二却忙得很,他方做完这个工作,便从腰里掏出一卷粗装烧纸,借了老祖父烟斗的余火燃起来力微的火光,不多时便也熄了。而左近的树木上的干枝又被晚风吹动,飒飒刷刷如同呻吟着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