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一行列](第2/4页)

于是五岁,八岁的猜不定的说法一齐嚷了起来,李顺的祖父又将硕大的烟斗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也要教死尸听得见地说:“我记得那时他正正是七岁呢。”正在这时,在炕上的蒙儿从哽咽的声中应了一声,别人更没有说话的了,李顺的祖父便如背历史似的重复说下去。

“不知那里来的疯妇,赤着上身,从城外跑来,在大街上被警察赶跑,来到我们这个贫民窟里,他们便不来干涉了。可怜的蒙儿还一前一后地随着他妈转着,走着。小孩子身上那里有一丝线,亏得那时还是七月的热天气。那时有些人以为这个疯妇太难看了,也想合伙将她和蒙儿逐出去,……但终究被我和老魏阻止住了。不过三四天疯妇死去,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后的事,也不用再说了。我活了这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命运劣败的蒙儿。就他现在说是这样,将来的事谁还能想得定?……可是论理他对于老魏的死去,无论如何,焉能不去送到义地看着安葬。……”本来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儿在炕上直声嚷着就算跪着走去,也是不在屋子里的。于是又经过一番乱呶的纷谈之后,遂决定由李顺搀扶着他走,而李顺的祖父,因为与老魏有几十年的老交情,也要穿了破黑羊皮袄随着棺材前去。他是幼年当过镳师的,虽有这等年纪,筋力却还强壮;他的性情又极坚定,所以众人都不敢去阻止他。

正是极平常的事,五六个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结的麻绳捆缚住,前面有几个穷窘的状况如同棺材的表示一样的贫民迤逦地走着。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的,足印踏在雪后的灰泥大街上,还不如汽车轮子的斜方纹印得深些;还不如载重的马蹄踏得重些;更不如警察们的铁钉的皮靴走在街上有些声响。这穷苦的生与死的一行列,在许多人看来,还不如一辆人力车上的妓女所带的花绫结更光耀些。自然的他们都是每天每夜被罩在灰色的暗幕之下,即使死后仍然是用白色而不光华的粗木匣装起,或者用粗绳打成的苇席;不但这样,他们的肚腹,只是用坚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墙壁;他们的皮肤,只是用冻僵的血与冷透的汗编成的;至于他们的思想是空幻的,只有从黎明时看得见苍白的朝光,到黄昏时走过的暗雰围的网,他们那里有花绫结的色彩,姿态;与沾染土的肉的香味,与女性之发的奇臭。他们在街上穿行着,在他们没有系统的思想中自然也会有深深的感触,他们也以为是人类共同有的命运的感触,但他们愚蠢,简单,却没曾知道已被“命运”逐出于宇宙之外了。

虽是冷的冬天,一到雪停风止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也有了,茶馆里的顾客又重复来临。他们这一行列,一般人看惯了,自然再不会有考问的心思,死者是谁?跛足的小孩子是棺材中的死尸的什么人?好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些问题早逐出于消闲的人们的目光与思域之外。他们——消闲的人们,每天在街口上看见开膛的猪,厚而尖锋的刀从茸茸的毛项下插入,血花四射地,从后腿间拔出;他们在市口看穿灰衣无领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枪弹由十余步外打到脑壳上,滚在地下还微微搐动;他们见小孩子们强力相搏头破血出哭号,这都是消闲的一种方法,也由此可得到些许的奇异与快乐的愉慰。比较起来,一具白棺材,几个贫民在雪街上走更何足一顾!不过这样冷的天气,一条大街,一个市场玩腻了,更没有什么,所以站在巷口的人,坐在茶肆的人,带了皮帽穿了花缎的外衣叉手在朱门前的妇人们,也有些将无所定着的眼光投向这一行列的生和死者看去。

这一群的行列,死者固然是深深地密密地把他终生的耻辱伏在木匣子内去了,而扛棺的人,刚二,李顺,以及老祖父,也似是生活着被装在匣子以内,他们虽没有不敢的思想,却也以为这是不必要的,无需的,——抬起头来似乎也不能更向着暗笑的苍穹将生的耻辱涤尽,所以他们并不顾及还有些看热闹与消闲的人,以他们这一行列为有趣味供玩赏的,实在他们也理解不到。他们如同被命运支配着往前走;他们走着,并不像那些争命运的人要计算时间,与目的地的。

然而正当他们走过长街待要转向西出城门的时候,一家门口站住了几个男子,与两三个华服的妇女,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汽车的轮机,正将停未停地从覆盖的狼皮褥下发出涩粗的鸣声。忽地那位也穿了皮衣的小姑娘横搂着一位中年妇人的腿部说:“娘,娘,害怕!……”那位妇人向汽车看了一眼,便抚着小姑娘的额发道:“多大了,又不是没见过汽车。这点点响声有什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