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

土地测量员K被城堡的迷宫折腾得筋疲力尽时,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家乡。

淡淡的怀旧感尽管是稍纵即逝,可仍然向我们敞开了一段秘密。对于K来说,城堡所在的这个村庄是一个过渡性的落脚点——他接受邀请来工作。也就是说,他有来历,也有去处,城堡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某个无关紧要的客栈。一个简单的推论是,假如K感觉到城堡并不需要一个土地测量员,假如他事事不顺,工作毫无进展,他完全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或回到家乡,或另谋高就。K的情人弗丽达就曾经向他建议,让他离开这个地方,双双远走高飞。当K站在肮脏的雪地上遥望他的家乡时,K是否会想到这个“离开”的计划,我们不得而知。而且K从未就弗丽达的建议作出任何回答(也没有向读者作出解释)。反正他是呆了下来,把一个客栈似的异地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假如K向我们作出解释的话,他又会如何说明这其中的原委?

我们不妨将这个问题与《诉讼》中乡下人与看门人的寓言联系起来考虑。前面我们也曾讲到,乡下人要进入法的大门,他就必须获得法的许可,他为了获得法的许可,在那里等了一辈子,直至死去。临死前他向看门人所提出的问题十分尖锐:为什么别的人不要求进法的大门?我们也可以问(事实上我们一直想问)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法的大门不让他进去,他回到乡下岂不是也可以吗?或者他干脆冲进去看看有什么结果,是不是也要比在法的门口老死要好呢?通过比较,我们知道,这个寓言与《城堡》中K的故事的主题是一样的。这里涉及了三种不同类型的人:乡下人、K和卡夫卡。

乡下人之所以为了一个合法进入法门的正式机会而在等待中死去,按照神甫的解释,他是被欺骗了。也就是说,他以为只有一条途径(等待),同时他也认为自己必须进这扇大门,但实际情况是途径不止一条(看门人曾屡次暗示他,希望他明白这一点),他也完全可以不进去。遗憾的是,乡下人直到临死之前才要求获知真相。他意识到真相已经太晚了。假如早一点知道,他还会坐在门前死等吗?K的身份要复杂得多,他也不像乡下人那么纯朴。与《诉讼》中的乡下人一样,他竭尽全力地为自己所从事的土地测量这一工作寻求合法性,他也许无数次地想到过离开,何况他还受到了恋人弗丽达的催促,但最终还是选择留了下来。从表面上看他具有选择离开的自由,与乡下人相比他的自愿性更为强烈。那么,K这样做——老死在这个陌生的异乡,一如乡下人老死在法的门前,究竟是因为什么呢?他有着怎样的难言之隐呢?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去回答,先来看看卡夫卡本人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如何。

卡夫卡在与马克斯·布洛德闲谈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的世界(指的是绝望的个人充满自杀念头的世界)仅仅是上帝的一种坏情绪的产物,倒霉的一天而已。布洛德追问道:这么说,除了世界的这个表现形式之外,还是有希望的?卡夫卡笑了,他回答道:“噢,有充分的希望,无穷无尽的希望——只不过不属于我们罢了。”

这段对话历来为很多卡夫卡的研究者所重视,也曾被广泛引用。不过仔细想一想,这段话多少还是有些费解的。我知道,有许多人会从“时间”或“绝望的暂时性”这样一个古老的角度去分析这段话,从而得出结论说,卡夫卡的意思是说,困难是暂时的,上帝在这一天情绪不好(恰好被我们遇到了),并不意味着他的情绪永远坏下去。因此,我们还是大有希望的。因为上帝的情绪会好起来,我们应该耐心等待……我以为这种理解中包含着极大的谬误,甚至可以说完全曲解了卡夫卡的本意。因为果真如此,卡夫卡为什么又加上一句“希望不是我们的”呢?这最后一句话该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卡夫卡把“我们”看成是另一类人。这些人的悲剧性恰恰是因为他们拥有了非凡的记忆力。也就是说,一个莽撞的人说不定径直走进了法的大门,不管是否得到许可,他就有可能获救;另一类人在城堡里没有得到工作的许可随即离开了那里,并顺带拐走了克拉姆的情妇,这有什么不好呢?但无论是卡夫卡,还是K,他们却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只能选择留下来挣扎,等待,直至死去。

卡夫卡无疑是揭示了个体在这个世界上的绝望与荒谬感。但这个个体是“我”或“我们”(在很多场合它只指卡夫卡本人)。他从来不说你们、他们甚至所有的人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是“我”。是那个可怜的落入猫与捕鼠器之中的耗子,他惟一的自由是可以选择被捕鼠器抓住,还是被猫吃掉。在这里,卡夫卡显示出了他的审慎和悲悯。灾难所粉碎的不是整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中的“我”或“我们”:“我们都充满了虚无主义思想,充满了自杀的念头——而这些念头是上帝的脑子里出现的。”卡夫卡这样说。我们说他有着非凡的记忆力,首先是指他对上帝(神秘经验)的记忆,这是不可磨灭的。上帝所降下的罪或灾难能够真切地被某一个有记忆力的人感觉到,当然隐秘的希望也只对这样的个体才会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