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子

瓦尔特·本雅明在谈及卡夫卡的小说时,有两个概念我认为值得重视,其一是“容器”,其二是“遗忘”。在本雅明看来,卡夫卡的小说是一个巨大的、没有边际的容器,它连接着过去(记忆)与未来(压迫性的恐惧),它是一个多少有点暧昧的“中间地带”。有时,本雅明也把这个“中间地带”称为遗忘。他引用维利·哈斯的话来说,《诉讼》这部小说的真正主人公是“忘却”。而K只不过是遗忘制造的无数精灵中的一个。“精神的东西,只要还能起一定的作用,就会变成精灵。而精灵又会变成只顾个人的个体,自我命名……”(瓦尔特·本雅明《弗兰茨·卡夫卡》)。K的意思,与卡夫卡小说中众多的动物意识一样,既无力又脆弱,其根本目的是宗教性的,也具有神经症的下意识强迫:把罪恶从记忆中抹掉。本雅明在他的另一篇文章《论卡夫卡》中这样写道:“卡夫卡的作品像一个圆心分得很开的椭圆。这两个圆心一个被神秘体验(尤其是传统的体验)支配着,一个被现代大城市居民的体验支配着……现代市民清楚自己是听由一架巨大的官僚机器摆布的,这架机器由权威操纵着,而这个权威即使对于那些执行官来说也是云里雾里,面对于那些它们要对付的人们来说就更模糊不清了。”本雅明所描述的卡夫卡的世界,是一个由传统宗教记忆和现代都市居民经验构成的互补性的世界。那么,什么是传统的宗教记忆?它又是如何对一个现代社会的个体发生作用的呢?在卡夫卡的视野里,这个传统宗教记忆并不是一个自足的、自明的、固定不变的实体,实际上,对于我们每个人的记忆而言,也不存在着这样一个实体,用本雅明的话来说,“绝没有被吸收的教诲,也绝没有能够保存的知识”。而经由人们知识系统所保有的东西,比如书籍,以及对这些书籍的说明都是不可靠的。如果我们说,传统经验是卡夫卡小说的一个基石,那么这种经验的获得只能通过谛听。过去的声音由于年代久远已很微弱,它无疑增加了谛听的难度。当然问题还不止于此,很容易被我们的听觉所触及并吸收的声音往往是最没有价值的,而那些最难以辨认的声音才具有意义。因此,卡夫卡试图在传统的经验与现实经验之间找到妥协与和解的企图在一开始就变得十分艰难。因为过去的经验正是通过“忘却”而得以保存并被神秘延续到了当代。理解这一点,对我们解读卡夫卡的作品至关重要。我们要获悉过去经验的真实,就必须对充斥着各种噪音的声响加以谨慎的分辨,而分辨这种经验的过程同时也必须求助于我们对当代生活的认知。这里还涉及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表述。罗蒂认为,卡夫卡对知识和文字本身缺乏起码的信任感,这就带来了卡夫卡的谛听和表述上的双重困难,前者暗示了分辨的难度,后者则促使他采取一种与通常的叙事迥然不同的寓言体写作方式。

很显然,本雅明的分析是在“历时性”的范畴内展开的,也就是说,过去延伸到现在并开向未来。在这里,“中间地带”这个概念的确意味深长,本雅明似乎是在向我们暗示,卡夫卡让传统经验与自身感受到的未来的压迫直接对话,从而把“现在”抽空了。这个“中间地带”与其说是对“现在”的描述,还不如说是揭示了作者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摇摆。这里又涉及卡夫卡小说的另一个核心词语,那就是钟摆。关于这一点,我们稍后再专门加以分析。不过,尽管本雅明对卡夫卡的解读很有意义,而且《诉讼》、《城堡》这样的作品也能在很大程度上支持他的判断,但我还是觉得本雅明把问题搞得过于复杂了。我想试图用一个更为简单的概念(从共时性的角度)或比喻来说明这个问题。这个比喻就是“黑屋子”。

我在阅读卡夫卡的小说时,有一种最常见、最根本的经验,那就是卡夫卡的小说都是一个个黑暗的、没有边际的开阔空间。这就如同我们在不经意的地方一脚跌进了一个黑屋子,由于我们通常是从日常经验耀眼的光线中直接进入这个黑暗地带,所以我们最为直接的感觉就是晕眩。等到我们的视线能够稍稍适应黑暗之后,我们才可以看见这个屋子里的一些物件。当然,它们也仅仅是一些物件而已。这些物件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摆放在这样的位置,物件与物件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一时还无法知晓。这些物件的形状、质地以及功能与我们通常所熟知的家具、摆设没有多少共同之处,因此,当我们刚刚看到它们时,会自然产生出陌生、反常化的效果。它们是什么?为什么摆放在这里?有何功用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