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俄剪影[1](第2/9页)

(同样,与信仰不同,历史学令人钦佩地在地质学面前悬崖勒马 ,这显示出了一定程度的诚实以及它转化为一门科学的潜力。)

我相信,这使历史成为了二者之中更为悲剧的选择。这难道是一条逃跑路线,试图证明路上的每一步皆为逃跑?或许是,但我们对我们的选择之效用作出评判的依据与其说是这些选择的结果,莫如说是它们的替代选项。你的存在终将终止的确定性,空洞之存在的确定性——这些都使历史的不确定性更显突出。事实上,历史越是不确定,它就越需要举证,它也就能更好地消解你的末世论恐惧。坦率地说,对于一种结果而言,承受其自身无足轻重的打击、面对不可避免的空洞,要比接受其成因的显而易见的缺失(比如先辈的逝去)更为容易。

克利俄形象的不确定性就由此而来,无论她身着古代服装还是相当现代的服装。但这种不确定性很适合她,这在一定程度上因为她的女性身份,这使她看上去更具吸引力,胜过任何一幅满脸胡须的圣像。还必须指出,克利俄虽然比她的姐姐乌拉尼亚(乌拉尼亚作为地理女神[2],极大程度上限定了历史的许多动作)年轻,但她仍然比任何存在都更年长。无论人们对无穷的胃口有多大,她都可以与永生旗鼓相当,如果这场比赛是用数字表达进行的话。死亡中最令人不快的东西,就是它取消了数字。

因此,我今天作为一名克利俄的崇拜者站在你们面前讲话,而不是一位精通她的著作的行家里手,更不是一求婚者。像任何一个我这个年纪的人一样,我甚至可以去当她的证人;但是,无论我的性格还是我从事的这门手艺都使得我难以去归纳她的举止。我的这门手艺尤其阻碍我拓展任何主题,特别是那些有趣的主题。它训练人们简洁地说话,尽管它并不总能成功,此类训练有时会达到让人感觉孤独的程度,使我们失去听众,或常常也同时失去对象本身。因此,如果发现我之后的发言中有某些过于肤浅或牵强的东西,你们就知道该去责怪谁了。你们该去责怪欧忒耳佩[3]

克利俄当然也具有简洁之本领,她在凶杀和墓志铭中均显示出了这一技巧。这两种“体裁”便足以推翻马克思关于历史的那个著名格言,即历史的发生第一次为悲剧,之后则为闹剧。因为每次被杀的人都不相同,所以历史永远都是悲剧。更不用说我们如果借用戏剧术语,就无法止步于闹剧,因为还有杂耍剧、音乐剧、荒诞剧、肥皂剧等其他戏剧形式。人们在用隐喻形容历史时要特别小心,因为这样做不仅常常会滋生无端的怀疑(如我刚刚援引的例证)或无来由的热情,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会遮蔽每一历史事件独一无二的本质。

如一位诗人所言,克利俄是时间的缪斯,而在时间之中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两次。或许,在这个关于历史的戏剧隐喻中最为有害的东西是,它会使人觉得自己就是一名观众,正坐在前排观看舞台上的演出,无论上演的是闹剧还是悲剧。即便这种情形真的会出现,那这本身就是一出悲剧,一出合谋犯罪的悲剧,也就是说,是一出伦理学方面的悲剧。但真相却是,历史永远不会和我们拉开距离。历史并不区分舞台和观众,观众常常不够多,因为凶杀几乎就是缺乏证人的同义词。请允许我更为完整地引用这位诗人、即温·休·奥登向克利俄发出的吁求:

 

克利俄,
时间的缪斯,由于她仁慈的沉默,
只有第一步才能被计数,
它永远可能成为凶手……[4]

 

由于任何事情只能在时间之中发生一次,我们为了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就必须站在牺牲者的一边,而不是幸存者或旁观者的一边。然而,历史就是一种旁观者的艺术,因为牺牲者的主要特征就是他们的沉默,凶杀剥夺了他们的言说能力。如果我们的诗人谈到了该隐和亚伯的故事,那么历史便从此成了该隐的版本[5]。我们提出这个如此极端的比喻,其原因就在于区分事实以及关于事实的阐释,我们在道出“历史”一词时往往会忽略这一区分。

这种忽略会使我们相信,我们能从历史那儿学到些什么,而且历史是有目的的,这一目的主要就是我们自身。无论我们如何钟爱因果关系和后见之明,这一假设都是骇人听闻的,因为它为许多缺席作出辩护,将其作为通向我们自身存在的一条道路。如果他们未被撞到一旁,我们的后见之明告诉我们,此刻坐在我们这张桌子旁的或许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其他一些人。那样的话,我们对历史的兴趣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性欲,或许还略带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