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艾晓明

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

我经过一番努力,总算把《2015》改好了,改成了三万来字一个中篇。这个小说的前身就是我有关“数盲”的故事。写东西从来也没有这么费劲。最近这一年多,对我来说像是一场噩梦。

维纳曾说,艺术家、科学家与棋手不同,棋手的成败取决于在一局中有无败着,也就是说,他的成就取决于他的最坏状态。艺术家是反棋手,一切取决于他的最好状态。其实不用维纳说,我们也是这样看待自己:我们是休眠中的火山、是冬眠的眼镜蛇,或者说,是一颗定时炸弹,等待自己的最好时机。也许这个最好时机还没有到来,所以只好继续等待着。在此之前,万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更好的时机。不管怎样,也要拼命地写。结果是患了痔疮。所以,不久的将来,我也要允许自己休眠一个时期了。

不知你还要在香港待多久。那地方很富足,但文化气氛不太好。假如有了一块自由的飞地,人们总要利用这机会来赚钱,这就是文化人所不解的事情。我想象有个地方古树参天,绿草如茵,人们穿着羊毛袍子,手持铁笔和蜡板,悠闲地走来走去。小时候我哥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古希腊哲人去看朋友,朋友不在家,就讨块涂蜡木板,随手挥洒,画了一条曲线,告诉主人他来过了。那位朋友回家时,见到这块木板,为曲线的美所震惊,急忙怀揣木板,埋伏在第一个希腊人家附近,等他出了门,才走进他家里,留下一块特意画好的木板……这个故事再讲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当然,第一位希腊人回家后,看到客人留下的图版,又画出了最美的曲线。我猜这个故事是我哥哥信口胡编的。但我当时信以为真。人在小的时候,容易把各种故事信以为真。时至今日,我还以为,人有闲暇,去想象一点世上没有的东西,是很好的。

银河不久去香港,到时候让她把稿子带去吧。

小波敬上7月24日

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我手头所有昆德拉的书都被一个女同性恋弄走了,所以对昆德拉无法发表意见。不过我觉得他似乎不是个拥有无穷写作源泉的人。口诛笔伐地用理念来反对平庸,并不是有效的反对方法。一个小说的作者,似乎该用作品的丰富多彩、惊世骇俗来反对平庸。很直露地把这种不满写出来没有力量。

我当然以为平庸无所不在,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但你该想出点不平庸的事来说说,不能总说:我反对。所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就是这个道理。艺术里总得有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东西,不只是正确的方法和态度。当然,假如你说昆德拉的书不是小说是哲学,我倒看不出什么不足之处,但恐怕真正的哲学家就会起而攻击,嫌他不够严肃了。

我很喜欢昆氏能把人性的不足玩乎于指掌之上,但我以为,作为真正的小说家他有些不足。真正的小说家把写作看做一种极端体验,用这种体验来构造世界。用福柯的话来说: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昆氏写小说的态度,多少有点玩一把的意思,就如钱钟书写《围城》那个样子。这种态度是我不喜欢的。诚然,作者怎样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但一部作品是一种改变自我的认真尝试,还是玩一把,这是可以看出来的——这一点实在是太重要了。当然,福柯的话总是太过惊世骇俗。我有一种比较中庸的说法:写一部小说,或是作者操作了一些什么,或是作者自身被操作了一番;我赞成的是后一种。我以为像卡夫卡、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都是后一种。通俗作家都是前一种。我觉得昆德拉有点通俗作家的作风,但愿不会得罪你。

……

在我们这里,假如谁要奉献一点可观的东西,就需要冷静而睿智,同时在内心深处彻头彻尾的疯狂。这可不那么容易。

……

小波敬上9月1日

晓明,你好!

谢谢你惠我两本书。你要的书我明天寄去。近来我事情多,经常不在家,把这事耽搁下了。

昆德拉论小说的书还是满好看的。不过我有一种看法——与其坐而论道,不如率性而行。何况小说不是一种道,而是一种浪漫的工作。总的来说,他说得都对。但艺术不是一种社会伦理,无需人们的共识,只需要欣赏者的如醉如痴。总的来说,他还是偏哲学多,偏艺术少。

我以为艺术是有真谛的,但这样论来论去,永远论不到;因为这种真谛和人的灵魂有一种直接的接触。作品最能够使人明白,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由此又想到在什么地方看到张承志的杂文,大谈人文精神的回归之类,我觉得说得全都不对。人文精神是人文的工作造出来的,实际上是一个比较的概念。在人文的作品和不人文的作品的比较之中,才能找到人文精神;抽象出来不大像话。先正名后做事,这是程序上的错误。近来王朔骂张承志媚俗,骂得有道理。所谓媚俗,无非是忘不了要做青春偶像、群众领袖。当然王朔也没找到人文精神,不过比别人更接近正确。因为他毕竟写了些作品。福柯说要“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只有工作起来,才知道什么对,什么不对。我正想戒掉写杂文的恶习,但一时还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