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四卷(第3/27页)

她话不曾说完,忽然觉得她鞋带散了,就俯身下去收拾,阳光正从她背后照过来,将她描成一个长圆的黑影,两支腰带,被风动着,也只在影里摇颤,恰像一个大蜗牛,放出他的触须侦探意外的消息。

“好极了,春痕姑娘!……我一定早来……但你何不进来坐一歇呢?……你不是骑车很累了吗?……”

春痕已经缚紧了鞋带,倚着竹篱,仰着头,笑答道:“很多谢你,逸先生,我就回去了,你温你的书吧,小心答不出书,先生打你的手心。”格支地一阵憨笑,她的眼本来秀小,此时连缝儿都莫有了。

她一欠身,把篱门带上,重复推开,将头探入,一支高出的藤花,正贴住她白净的腮边,将眼瞟着窗口看呆了的逸笑道:“再会吧,逸!”

车铃一响,她果然去了。

逸飞也似驰下楼去出门望时,只见榆荫错落的黄土道上,明明缕着她香轮的踪迹,远远一簇白衫,断片铃声,她,她去了。

逸在门外留恋了一会,转身进屋,顺手把方才在她腮边撩拂那支乔出的藤花,折了下来恭敬地吻上几吻,他耳边还只荡漾着她那“再会吧,逸!”的那个单独“逸”字的密甜音调:他又神魂迷荡了。

二 红玫瑰——夏

“是逸先生吗?”春痕在楼上喊道:“这里没有旁人,请上楼来。”

春痕的母亲是旧金山人,所以她家的布置,也参酌西式。楼上正中一间就是春痕的书室,地板上铺着匀净的台湾细席,疏疏的摆着些几案榻椅,窗口一大盆的南洋大榈,正对着她凹字式的书案。

逸以前上课,只在楼下的客堂里,此时进了她素雅的书屋,说不出有一种甜美愉快的感觉。春痕穿一件浅蓝色纱衫,发上的缎带也换了亮蓝色,更显得妩媚绝俗。她拿着一管斑竹毛笔正在绘画,案上放着各品的色碟和水盂。逸进了房门,她才缓缓地起身,笑道:“你果然能早来,我很欢喜。”

逸一面打量屋内的设备,一面打量他青年美丽的教师连着午后步行二里许的微喘,颇露出些跼蹐的神情,一时连话也说不连贯。春痕让他一张椅上坐了,替他倒了一杯茶,口里还不住地说她精巧的寒暄。逸喝了口茶,心头的跳动才缓缓的平了下来,他瞥眼见了春痕桌上那张鲜艳的画,就站起来笑道:“原来你又是美术家,真失敬,春痕姑娘,可以准我赏鉴吗?”

她画的是一大朵红的玫瑰,真是一枝秾艳露凝香,一瓣有一瓣的精神,充满了画者的情感,仿佛是多情的杜鹃,在月下将心窝抵入荆刺沥出的鲜红心血,点染而成,几百阕的情词哀曲凝化此中。

“那是我的鸦涂,哪里配称美术”,说着她脸上也泛起几丝红晕,把那张水彩趑趄地递入逸手。

逸又称赞了几句,忽然想起西方人用花来作恋爱情感的象征,记得红玫瑰是“我爱你”的符记,不禁脱口问道:“但不知哪一位有福的,能够享受这辐精品,你不是预备送人的吗?”

春痕不答,逸举头看时只见她倚在凹字案左角,双手支着案,眼望着手,满面绯红,肩胸微微有些震动。

逸呆望着这幅活现的忸怩妙画,一时也分不清心里的反感,只觉得自己的颧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温度,此时春痕若然回头,定疑心是红玫瑰的朱颜,移上了少年的肤色。

临了这一阵缄默,这一阵色彩鲜明的缄默,这一阵意义深长的缄默,让窗外桂树上的小雀,吱的一声啄破。春痕转身说道:“我们上课吧,”她就坐下,打开一本英文选,替他讲解。

功课完毕,逸起身告辞,春痕送他下楼,同出大门,此时斜照的阳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巅岩石上,像一片斑驳的琥珀,他们看着称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说:

“你候一候,你有件东西忘了带走。”她就转身进屋去,过了一分钟,只见她红胀着脸,拿着一纸卷递给逸说:“这是你的,但不许此刻打开看!”接A匆匆说了声再会,就进门去了。逸左臂挟着书包,右手握着春痕给他纸卷,想不清她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纸卷展开,这一展开,但觉遍体的纤微,顿时为感激欣喜悲切情绪的弹力撼动,原来纸卷的内容,就是方才那张水彩,春痕亲笔的画,她亲笔画的红玫瑰——他神魂又迷荡了。

三 茉莉花——秋

逸独坐在他房内,双手展着春痕从医院里来的信,两眼平望,面容澹白,眉峰间紧锁住三四缕愁纹,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沥淅,他怜爱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联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开花放就想起残红满地;身历繁华声色,便想起骷髅灰烬;临到欢会便想惋别;听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肠膜,她写的字也失了寻常的劲致,她明天得医生特许可以准客入见,要他一早就去。逸为了她病,已经几晚不安眠,但远近的思想不时涌入他的脑府。他此时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悬想着春痕那样可爱的心影,疑问像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是否只要有恋爱的温润便可常葆美质,还是也同山谷里的茶花,篱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风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无论如何拉长缩短他的想象,总不能想出一个老而且丑的春痕来!他想圣母玛丽不会老,观世音大士不会老,理想的林黛玉不会老,青年理想中的爱人又如何会老呢。他不觉微笑了。转想他又沉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恋的梦境。他最恨想过去,最爱想将来,最恨回想,最爱前想,过去是死的丑的痛苦的枉费的,将来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创造的,过去像块不成形的顽石,满长着可厌的猬草和刺物。将来像初出山的小涧,只是在青林间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进行。他廿余年麻木的生活,只是个不可信,可厌的梦。他只求抛弃这个记忆;但记忆是富有粘性的,你愈想和他脱离,结果胶附得愈紧愈密切。他此时觉得记忆的压制愈重,理想的将来不过只是烟淡云稀,渺茫明灭,他就狠劲把头摇了几下,把春痕的信折了起来,披了雨衣,换上雨靴,挟了一把伞独自下楼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