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12/35页)
我们常说,只有志摩可同时做祖、父、孙三代的朋友。想我这两儿长大,将来连徐伯伯也不认识,也不记得,就这一点已够人心伤!
你又说你会相手,你从前也曾说过,我们都拿出手来。你指着我们手里的细纹说:那是主智力的,那是主气的,那是主生命的,你的生命线(line live)是特别的长,志摩!
说笑之间,我似忽有所感,我说:
“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志摩!(明天出事怎样)你顽皮地笑着说:
“你怕我死么?”我说:
“志摩!正经话,总是当心点的好。司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不留意地回答:
“不知道!没有关系,I always want to fly.”(我一向要飞的)我以为那几天天气晴朗,宜于飞行。半晌我又说:
“你这次乘飞机,小曼说什么没有?”你连笑带皮的说:
“小曼说,我若坐飞机死了,她做Merry widow.”(风流寡妇)杏佛接嘴说:
“All widows are merry.”(凡是寡妇皆风流)我们都笑起来。志摩!谁梦想得到!早知如此,我们一定用新麻绳将你捆起来,不许你动,锁在屋里,不让你出门!但你那酷爱自由,不惯束缚的灵魂!我们坐着谈笑,涉及朋友,涉及你此后北京的生活,涉及一把乱麻似的国事,不觉已是深夜,杏佛要走,你说:“一同去罢!”平时你住北平,我每次请你致意朋友,这番竟一字不提,也算奇怪。我们握手话别,我说:“杏佛还来,志摩是不常来的了!”据杏佛说我那夜说此话时,连‘常’字也掉了。他也不以为奇怪,我却记不清了。志摩!难道我的下意识知道那是我们末次的聚会么?我既问起飞机,为何不追究下去?我第二天为何不起早去送你?那天有雾也许可以把你劝回。从此我要天天问这永没有答案的问句了!临行时候,杏佛在前,你转过头来,极温柔的,似长兄的,轻吻了我的左颊,谁想到这便是你永诀的表A了!悲哉!我与歆要送你们到大门,你们不许,我们各道晚安,我:“志摩!去了北京,即刻来信,免得我们挂心。”你答应着,我又说:“Let us hear from you before the week is out.”(不出这个星期就来信)你说:“一定。”再便是汽车关门,汽车喇叭声,去了,可爱的志摩!永不回头!
你当晚回到何竞武家里住宿,你说因他家离飞机场近,你是那样怕给你赶不上那遭殃的飞机!你与何竞武的信,真“我此番飞机运亨通”之句!你喜坐飞机,当然是诗人的喜爱凌空驾虚,然而年来你奔南跑北,仍弄得一个青黄不接,所以更喜欢“揩油”,白坐!那阔人们置了飞机不坐,你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到一架要命不要钱的飞机,可爱的志摩!
我不必为你发牢骚,志摩!因为你从来不发牢骚,不怨天尤人,不与人计较短长,你超过这一切。然而你这几年来的生活,天晓得!是够你受的。你何尝没有雪莱(Shelley)《西风》(Odeto the West Wind)里的哭声:
“I fall upon the thorns of life,Ibleed!”(我跌倒在生命的荆棘里,我流鲜血!)我们的志摩!
但是的确,适之说的不错,只有你才配这样死,只有这样一个万想不到的,猛烈的,充满诗意的死才配我们的志摩。你那美妙的灵魂是坐着古以色列先知圣人Eliyah(以利亚)的火车火马,千百天使拥护着直升上了那光明的所在。志摩!你已不忧不愁,不惆怅,不颓废,不听见人世的呻吟,再没有那“而视茫茫,而发苍苍”的时候。剩下我们哪!还太息,还泪流,还捧着一颗破碎的心往冷风里送。志摩!你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江上的清风,山中的明月,都映着你的灵光。志摩!你是一首永不朽灭的,美妙的,伟大的诗!
二十年十二月十日于南京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方令孺
再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惨烈?这真像是处在迷离的梦境,不信志摩会这样忽然失去!不管他是在天上融化,或是摔碎在岩石上,那情景只有他自己知道。唉,他带着人类所有的创痛去了!今后再看不见志摩,所有他的朋友,谁的心中不失去那蕴育着的和谐的韵调?所有知道他的年青人,谁不哀悼?只有志摩的心是永远同年青人的心合拢,而以生命注挹的。昨天下午在凌叔华家里,沈性仁,张奚若夫人同叔华都在座,大家都哀悼志摩。叔华说,几年前他们有一个快雪会,是在雪天里同很多朋友游西山,后来志摩做一篇文章纪游,叔华把他这篇文章抄到一个本子上,头一页上写一副对联,(我不会背原文)意思是俯临高处看溪壑里的云雾的景致,上面戏题志摩先生千古。这次志摩将离北京的时候,叔华无意中给他看了,他还说,“哪就千古了呢?”谁知道竟成谶语!他们都叹赞志摩有温存的性质,肯为朋友间的事尽心,并且他又是那样有兴致有毅力,能同世界的文艺活动衔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