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事实就是如此(第3/6页)

这话让我心里一动。但这种基因靠革命根除不了。

傅德志被叫作“打虎先锋”。这位中科院的植物学家从一开始就很激动:“用我的头担保,虎照是假的,当地绝没有超过十公分的叶子。”周正龙的语气也一样:“如果虎照是假的,我愿意把我的脑袋砍下来。”

傅德志在网上发通缉令,指名道姓哪个官员是“幕后黑手”。他并没有去过大巴山区调研,我问他:“科学研究的前提是自知无知,谁都有犯错误的可能,您不考虑这种可能吗?”

“我坚信我是正确的。”他的答案与他的对手如出一辙。

“为什么要用赌脑袋的方式呢?”

“我们林口的人说话都比较粗。”他说。

等周正龙真的找到了二十公分左右长的叶子,拍了照片登在报纸上,我再去,傅德志看了一会儿报纸上的照片:“看见照片上周正龙手里的匕首了吗?他是在威胁我。”

他的博客里有很多跟帖,“就是要以暴制暴”,“政府天然是骗子”。

周扬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赌脑袋的结果是产生新的偏见与迷信。”

我问镇坪的县长:“如果没有调查研究,依据的是您相信一个人的人格,您觉得这个态度科学吗?”

“就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我们觉得是真的。”

我说:“您当时相信覃局长的工作,所以没有问他要现场的核查。您认为肯定有,但是我们调查发现是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这个情况我不太清楚。”

“从刚刚这个细节可以看到,这种主观相信,有的时候是很脆弱、很难站得住脚的?”

他脸上有什么僵冻的东西化了一点:“那你说的……可能对这个有一点忽略。”

以前“新闻调查”老说启蒙,我一直以为是说媒体需要去启蒙大众。后来才知道康德对启蒙的定义不是谁去教化谁,而是“人摆脱自身造就的蒙昧”。

“要宽容。”陈虻从认识我开始,说到最后一次。

我听烦了:“你不要用像真理一样的标准来要求我。”

“你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记者,就必须这样。”

“我不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记者,我只要做个称职的记者就可以了。”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因为这是我的生活。”

“可是我说的是对的”

“我不需要完美。”

……

每次谈,我都气急败坏——有这样的领导么?你管我呢?

过阵子明白点的时候,臊眉搭眼再去问他:“人怎么才能宽容呢?”

他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你理解吗?”

后来我做节目,常想起这句“你理解吗”,才明白他的用意——宽容不是道德,而是认识。唯有深刻地认识事物,才能对人和世界的复杂性有了解和体谅,才有不轻易责难和赞美的思维习惯。有这样一个心理的定位,采访的姿态上也会有些变化。

采访镇坪的林业局局长时,问他对媒体的疑问怎么看。他说:“我们不想他们怎么想的,野生华南虎在镇坪的存在不容置疑。”

我说覃局长,我们都非常愿意相信华南虎在镇坪存在。只是我们知道在国际上认定物种的存在,需要有几个前提条件,首先是要发现活体,其次是发现尸体,要有影像资料,然后是有研究者的目击。”

他愣了一下说:“关于你说的这几点我确实还不知道。”

换作以前我可能会问:“您是林业局局长,连这个也不知道吗?”把他堵在墙角,微笑看着他。现在觉得,一个五万人的山区县城,一个刚刚从党校校长调来当上林业局局长的人,不了解此类专业的知识也是有可能的,最重要的不是“你怎么能不知道”,而是“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怎么面对”。

覃局长仍然说:“华南虎的存在不容置疑。”

如果以前,我可能会再逼一下,“但是公众有质疑的权利”,但现在我的目的不在通过一段采访,将某人推向极端或者让他难堪。我问他:“在这样重大的科学结论上,是否应该更严肃更科学更有所保留比较好,而不是不容置疑?”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采访中有与对方讨论的心态,因为我渐渐知道,有时偏见的造成是利益和庇护,也有无知和蒙昧。媒体重要的是呈现出判断事物应有的思维方法,而不是让一个人成为公敌。

但不管怎么问,覃局长的回答仍然是:“当然要科学,但我认为不容置疑。”

“不容置疑”这个词,他重复了三遍。

我想了想,换了一个问法:“那您的依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