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事实就是如此(第2/6页)

我确认了一下:“你就没拍了?”

他有点不耐烦:“它听到一响,‘嗷’的一声。那个时候你还拍什么?拍石头啊?!”

我看了看手里的资料:“但是根据你数码相机的时间记录,你闪光灯亮起的时候,是三十多张照片当中的第四张。”

他重复我的话:“第四张?”

“对。”

他像刚明白过来:“后面还有二十多张是不是?”

“对,这是相机的记录。”我递给他看。他看了一会儿,说:“现在有点记不清楚了,到底是在这儿闪的,还是在那儿闪的,时间有点长了。”

“拿证据来。”记者两手空空,就靠这一句话,从因果链条的终端倒着一环一环上溯。

野生华南虎在中国未见踪影已经二十年,光靠照片不能认定它的存在。按照林业部门的工作程序,需要在尽短时间内,由两名以上工作人员对现场动物遗留痕迹作出专业的测量、拍摄、分类,对周围的植被地理等环境作出准确描述,还需要对当事人及周边群众进行调査走访,并作出记录和初步判断,以保证核查信息的及时可靠和完整。

林业局负责实地调查的人叫李骞,是个小伙子。向他索要材料,才发现他没有任何资料证明有过这次核查。问到后来,他说:“我相信周正龙,因为他是个农民。”

我问他的上司覃局长:“李骞当时有没有给你出示他认为拍照对象真实存在的证据?”

“那就是口头上,就是这样。”

“仅靠他一个人的说法吗?”

他反问:“难道不可以相信他吗?我对我的干部,我在用他的时候,我对他们是很省心的。”

再问局长的上司,县长说:“我相信我的干部的说法,因为他是我培养起来的。”

林业厅负责人说:“我相信镇坪的说法,因为他们是一级政府。”

一八九四年,美国传教士亚瑟·史密斯写过一本书叫《中国人的性格》。他观察到当时的国人有一个强烈的特点是缺乏精确性:“分布在城市边的几个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里,但每个村子都叫三里屯。”中国的“一串钱”永远不可能是预想的一百文,陕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隶是三十三文,“这给诚实的人带来无穷的烦恼”。

史密斯叹息这背后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问一个中国厨师,面包里为什么不放盐?答案就一个:‘我们在面包里就不放。’‘你们这个城市有这么多好的冰制食品,为什么不留一点儿过冬?’答案也只有一个:‘不,我们这儿冬天从来没有冰制食品。’”

这种缺乏科学精神的文化渗透在整个老大帝国,蔡元培评论过:“自汉以后,虽亦思想家辈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范围……我国从前无所谓科学,无所谓美术,唯用哲学以推测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悬想独断。”

清朝覆亡后,北京这座中世纪都城开始现代化,需要建设用的工程蓝本和施工程序,时任交通总长的朱启钤,只找到一本《大清会典》,这是记述清朝典章制度最权威的典籍,其中建筑规范的工程做法部分,只有薄薄几十页——怎么做到的?所有的数字都被改成“若干”二字。

为什么官府不记载这些技艺?朱启钤说:执笔写文件的人,一看术语艰深,比例数字都繁复,写到文件上怕上司诘问起来,自己说不清,干脆就都删汰了。越这样,当官的越不懂,“一切实权落入算房样房之手”,想写多少写多少,“隐相欺瞒”。

《中国人的性格》出版时,亚瑟·史密斯已经在晚清中国生活了二十二年,他在书中写道:“一个拉丁诗人信奉一句格言:‘一个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国,会把这格言改成:‘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照片是陕西省林业厅对外发布的,我们采访新闻发言人关克:“你们对外公布虎照时有什么依据?”

关克说:“我们没有鉴定记录,也没有开论证会,但我们的结论是真的。”

“为什么政府部门只发布一个结论而不发布依据?”

“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么做的。”

“那面对疑问,为什么不重新组织调查和鉴定呢?”

“只有民间的质疑啊,没有上级部门疑问。”

“政府不是首先要面对公众么?”

“那我回答不了。”

“你怎么看公众的疑问?”

他说:“连国外的专家都没说是假的,这些人就是不爱国。”

这个说法,让我想起有个法国人曾对比着清朝时外国人的纪录,观察现代中国:“我马上吃惊地看到这个社会同他们描写的社会十分相似,简直可以说每个中国人的基因里都带有乾隆帝国的全部遗传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