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城的创伤(第4/6页)

小倪在门口蹲了一会,回家拿了农药,在麦田里服下。

三起极端事件之后,政府成立专案组进驻学校,身穿警服的人传讯与服毒者亲密的学生,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讯问。小杨被传讯了,警察询问他与苗苗是否发生“不正当关系”。

小杨说:“我解释,他们不听。”

当天晚上他也服毒,被洗胃救了下来,他说:“我受不了侮辱。”

二○○三年双城镇人均年收入不到三千元,孩子的家人都是农民或个体商贩,生活不容易。苗苗的父亲说:“给她吃好的,穿好的,还要啥?”小杨的父亲当着我们的面,手扣在肚子上骂儿子:“你为什么不干脆死了呢?给我惹这么多麻烦。”小杨的母亲蹲在地上哭:“你把我的脸都丢完了。”

小杨嘴抿得紧紧的,掉头走了。

我跟上他,他脸都歪扭了。“你不要跟别人说,”他说,“等你调查完了,我就不在这世界上了。”

“如果是因为我们的调查,我今晚就走。”我说。

“那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第二天我们停了工作,叫上小杨:“玩儿去。”

当地一个马场,长着老高的野草,两匹不知哪儿来的秃马,脑袋上扎一朵红花,没精打采披个破毡。两个农民抄着手在旁边收钱,五块钱骑一次。

小杨不说话,也不骑。

我不知死活,穿着半截牛仔裤就上去了,自告奋勇:“看我给你骑。”

上了马,我刚拉上缰绳,农民大概是踹了马屁股一脚,那马就疯了。我在马上颠得魂飞魄散,路过小杨的时候,居然还顾上冲他龇牙一乐。

他看我这样子,也笑了。老范说,这么多天,就看他笑了这一次。

到晚上,我两条小腿内侧都是青紫的。

老范这个没有常识的人,给我端盆水:“泡,热水里泡泡就好了。”

我把腿像面团子一样插在热水里发着,一边写了封信给小杨:“对遭受的侮辱,不需要愤怒,也不需要还击,只需要蔑视。”

蔑视侮辱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当时能想到的,只是用这种说法去激发一个男孩子的骄傲,帮他熬过这段时间。

“痛苦的时候,”我大概还记得信的结尾,因为像是写给十四岁的自己,“去看西北的天空,去看明亮的树林,那是永恒的安慰。”

我问过几个孩子,为什么你们对苗苗的感情这么深?

共同的说法是:“她能理解人。”

“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能理解人?”

“听别人说话的人。”小蔡说。

连续服毒事件发生后,从省里来过两位年长的心理老师,她们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特点就是以伙伴的价值观和情感为中心。他们这种非常牢固的小团体友情,一旦关键链条断了,就很危险。”

链条的中心是苗苗。照片上这姑娘眉目如画——柔和的蜡笔画,小尖下巴,笑起来大眼一弯,成绩好,还没有班干部气质,鸦黑头发向后一把束起,小碎卷弯在额头边上。她站在台上擦黑板,底下男生女生都默默看她的马尾荡来荡去。

她在遗书里让爸妈不要伤心,让妈妈对奶奶好一些:“爷爷走了,奶奶很寂寞。奶奶有些话不说,但我知道,奶奶不需要钱,只需要你们的关心和体贴。”去世几天后,又有一封信寄到家里,落款是“你们的宝贝女儿”,信里写:“看到你们哭肿的双眼,我的心都碎了……”

父母认为一定是别人的代笔,但司法鉴定这确是苗苗的笔迹,交由她的朋友在她死后投递给邮局……这个孩子想在父母最悲痛的时候以这样天真的方式安抚他们。

苗苗去世之后,她仍然是表弟在内心里“唯一可以对话的人”。

“你现在心里痛苦的时候呢?”

“忍气吞声。”苗苗的表弟上五年级。

“有疑问的时候呢?”我想起小蔡胳膊上拿刀刻的“忍”字。

“问自己。”

“你回答得了自己吗?”

他沉默不语,脸上挂着泪。

“为什么不跟成年人谈呢?”

他的话像针落在地上:“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学生连续服毒后,学校采取了紧急措施,砖墙的大黑板上,写着“守法纪,讲文明”,工整的楷书写着“看健康书籍,不进游戏厅,不拉帮结派,不参加封建迷信活动……”五六年级都开了“爱惜生命”班会。“老师怎么跟你们说的?”我问。

“说服药会得胃病。”

“我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们,”六年级的班主任头发乱蓬蓬的,皱纹缝里都是尘土,他说自己上次接受心理学培训是一九八二年的师范班,“也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