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城的创伤(第3/6页)

苗苗是服老鼠药自杀的,当时另一个女孩小蔡跟她一起。

我们找到小蔡家,她母亲拦住门说:“不要拍,我女儿早好了,以前是被人带坏了。”

我问她:“你知道她为什么服毒吗?”

“……”

“她多长时间没说话了?”

“十几天了。”

“你担心吗?”

“……”

“让我试试吧。”

她让出一条路来。

小姑娘细眉细眼,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我们都痛恨用马赛克压在人脸上的丑陋和不尊重,摄像海南很有心,在背后用逆光剪影拍她,能看到深蓝的天空和院子里青翠的南瓜叶子。一根倔强的小歪辫子,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像是内心的流动。问她,不吭声。我给她一瓶水,她像抱洋娃娃一样斜抱在怀里。

我握住她的胳膊,小小的手腕上,刀痕刻着小小的“忍”字,用蓝墨水染了。

“忍什么呢?”

她不说话。

“能睡着吗?”

孩子摇摇头。

“想什么呢?”

她不说。

我们俩对着,沉默了一会儿,我跟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叫高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说她不再上学了,第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我特别伤心。后来我长大一点儿了,就明白了,人总是要分开的,但有的东西永远在的,就像课本上那句话,‘天涯若比邻’。”

小蔡脸上泪水纵横。

她回身进了屋子,从本子里拿出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粗彩笔写着“我们六个姐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底下是六个人的签名。

一个天真的誓言。

小蔡说苗苗自杀的原因是几个月前的一次聚会上,有男孩子摸了苗苗的胸部,被几个低年级的学生看见,传了出来,“说得很可怕”。从那时候苗苗就开始有自杀的念头。

我问:“什么让她最痛苦?”

“从聚会的那天起,很多同学骂她……”

小杨后来给我看过他的笔记本,写到苗苗时说:“她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仍然有自尊的需求,我懂她的心,所以我很伤心。”

他不说具体的事,我只好问他:“以你对苗苗的了解,你觉得她最不能忍受什么?”

他轻声说:“也就是别人对她的侮辱吧。”

四月二十九日,苗苗在小卖铺用五毛钱买了一袋颗粒状“闻到死”老鼠药。在周会上,她从抽屉里拿出来吃,被同学看到。“你要吃,我们就都吃。”十几个人为了拦住她,每人服了两粒。老师在讲台上,没看到。

我吓了一跳,问小蔡:“然后呢?”

我第一次见到孩子的苦笑:“那药是假的。”

这件事后,苗苗说她还是想死,小蔡说那咱们一起。

“朋友比生命还重要吗?”我问小蔡。

她的声音很轻:“也许是吧。”

五月十九日,下午课外活动,苗苗一个人在操场上看书,同班一个男生用手中的弹弓绳勒了一下她脖子,然后放开。她拾起地上的东西打他,没打着。两名男生看见了,其中一人故意大声说:“他摸了苗苗乳房!”

放学回家后,苗苗和小蔡到小卖铺买了一瓶粉末状“闻到死”,老板还搭给她们一瓶。她俩打了一会儿羽毛球,在旁边的小商店借了个玻璃杯,在水龙头接了水,把老鼠药溶解,在一个凳子上坐下,背对背,手拉手。

小蔡说:“我们都笑了。”

“为什么会笑呢?”

“想笑着离开世界。”

“死亡不可怕吗?”

“不可怕。那是另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

“没有烦恼的世界。”

“谁告诉你的?”

“自己想的。”

苗苗的裤兜里装着她的遗书,开头是:“爸爸妈妈,你们好,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另一个世界里快乐生活了。”

苗苗死后,十几个孩子曾经旷课翻墙去医院的太平间看她,发现他们的医生说:“我从没见过小孩儿那么痛苦。”

从太平间回来之后,有个叫小孙的孩子再没说过一句话。老师说:“我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

中午小孙他妈看他愣愣站着,就说:“你放了学也不吃饭,整天玩……”随手拿了箱子上黄色的塑料包装皮,在他头上敲了两下。她一直想不明白:“没使劲啊,咋后来就不答应了?那几天风气也不好,小苗家喝药了,我说你是不是也喝药了?!他气呼呼地:‘哎,就是的!’”他转身就找瓶农药服了毒。

“小孙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同班的小倪说,“我想他一定死了。”他哭了一个晚上。学校害怕学生出事,开始要求每个孩子必须由家长接送。老师在大门口查岗,看见小倪一个人来上学,骂了他几句,不允许他进校门:“万一在学校发生意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