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黄昏唐人街(第3/4页)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长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19岁,现在儿子已经19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20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在1989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的。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生活了50年,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20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4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400披索。如果中华总会书记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8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20年也不够。

1991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古巴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华人和别人一样的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3公斤

糖3公斤

食油 250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 无货

面包 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鸡蛋 一星期3个(很久、很久没见了)

咖啡粉 400公克

只有病人和7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以分到1/4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钱回广东,一年可寄270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看法怎么样?”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

张自佳抽了口烟,想想,又说:“现在中国富了,没有人来这了。我很怀念中国。”

街上隐约传来乐声。这是“伦巴”、“曼波”、“恰恰恰”的国度,我却依稀听见唢呐高昂的音乐。真是唢呐吗?很可能是的。几十万身上烙了印记的华工中,有人曾带了支唢呐来,现在成了古巴嘉年华会中不可或缺的乐器。只是在黄昏的唐人街,那若断若续的唢呐声令人想起遥远的黄土高原;灯一亮,突然恍惚不记得身在何处。

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华人死后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处。“中华总义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远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齐干净,有80万个坟,全在一处,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坟场。古巴的历代革命先烈都葬在里头,进去得付一块美金门票,俨然是博物馆。

华人公墓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一个落寞的庄园,由几个白发老头守着。从边缘荒烟蔓草中的坟墓看起,石碑已被时光打磨,看不出字迹来。只有一座,模糊刻着“殁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1年吗?

1861年,正是第一艘船上的华工在卖身14年之后重获自由的一年。这个人,姓谁名谁来自广东哪个村子,难道在14年的苦工之后来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来?他的亲人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有谁又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他受尽苦难的脸朝向哪个方向?

处于中心的是几座公坟。左手是“国民党员公坟”,立于“中华民国四十一年”。右手是“中华社会党员公坟”;两座坟平静地面对,共有一条长着青草的小径。

“陈颖川堂公立坟场”立于民国十九年:

“颖汾设新茔 牲醴诘陈慈善会

川流归故国 鹃声啼罢短长亭”

“江夏堂先友坟场”上还留着一枝塑料花,掉在石板上:

“江岸送归魂 白衣万人 绿波千顷

夏饲供祭礼 青岛一束 玄酒三杯”

什么人来这里亲手埋葬了他的兄弟——

“南迁亡兄 壮志未酬 遽尔先归地府

阳居昆仲 致诚奉祝 望汝早登天堂”

这些早期死亡的人,显然都还埋进了土里。立了石碑、刻了挽联,哀切优美的文字像一只温暖的母亲的手。这二三十年过世的人就已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面墙可以装下五六十个棺材“抽屉”,一个叠一个,前面用水泥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