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章(第3/11页)

母亲还说,外公闹共产,是由于跑小路。跑小路就是搞野女人。外公跑小路,外婆从来不问,随他去。但由于村里的一个寡妇,结下了仇人。那家伙也是个狠角色,外公奈何他不得。民国十六年闹共产,外公第一个参加进去,并且第一个把那“小路相逢”的家伙绑在村头的香椿树上,用麦叉活活戳死了。

外公被捕以后,外婆去看望过,当时只要他在自首书上签个字就能不死,外婆劝他认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外公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这人,死就死在一边。”一句是:“你不要舍不得我,我这一世人生,什么样的福也享过,死了没啥抱怨的。”

就在外婆去看望的第二天(民国十八年农历六月十九日),外公被押往刑场,同去的一共五个人,用铁丝穿着琵琶骨连在一起。通往刑场的路很长,在走过一座桥时,外公突然感到不对头,怀疑是要往周益庄去,一年前他亲手杀了周益庄的地主麻乡约(乡约是旧时乡村中管事的头面人物),麻乡约的儿子后来当了铲共团,这会儿就在后面押着他。他怕今天要被挖出心来祭麻乡约,便大喊一声:“横竖是个死!”往桥下一跳,其他五个人当然也一同下去了,桥上一阵乱枪,血水澎湃了半河……

母亲讲述这些的时候,语调平淡而矜持,眼睛定定地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激愤,没有悲戚,有的只是那种春蚕吐丝般绵长的思念。我得承认,母亲口中的外公活灵活现,带着虎虎生气和奕奕神采,却又没有烈士墓前介绍的那样辉煌圣洁。我不知道哪一个更真实。

除去一次性的六十元抚恤金,外公的光环对于一个贫寒拮据的农家是黯淡而遥远的。深夜里,我常常会被大哥那喘不过气来的咳嗽和母亲轻轻地叹息惊醒,于是便好一阵不能入睡。大哥的脾气日见暴躁,每当他雷霆震怒时,母亲便对我说:“福儿,别在家里惹你哥生气,到社里玩去。”

社在我家西面不远,有办公室、仓库、粉坊、豆腐坊什么的,很大的一个四合院。我从家里出来了,心里空空的,对一切的玩乐都失了兴趣,只呆呆地看一个小老头写标语。标语是用石灰水写在墙上的。社的院墙很长,那标语自然也长,他写的是:“发扬武松打虎的勇气,唐僧取经的恒心,大禹治水的毅力,愚公移山的精神,为实现农业机械化、水利化、电气化、化学化而奋斗。”老头很专注,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很少向我看一眼。只有一次,他似乎无意问了句:“你哥这些时有没有发病?”我扭头不答。我这人从小就有一种畸形的自尊,最不喜欢人家问我大哥的病、家中的困难之类,即使那是出自真诚的关怀,我也一概不喜欢。

这老头是本大队的一个地主,很有学问,据说上过大学(也有人说只是高中毕业)。因为有学问,大家便叫他陈先生,解放前就这样叫。那时陈先生不仅家里有百十亩好田,在扬州还开着铺子,在政界也小有影响,和国共双方都有交往,还出面营救过共产党方面的几位要人。陈先生对人很客气,对佃户也不很刻薄,因此,在人们眼里,他和其他地主是有区别的。合作化以后,社里有些写写画画的事,就叫他干。围墙上那条标语,就是他自己独出心裁的创造。不过有人说,陈先生学问虽高,字却蹩脚得很,这是实评,连陈先生本人也承认的。但在我眼里,那字是极好的了,单是那么大,就很了不得。

直到母亲在门前软悠悠地喊,我才蔫蔫地往回去,此时大哥已息了火气,正似看非看地捧着那本商务印书馆的《古文观止》。我看看时机极好,便提出那标语问他。大哥好为人师,又不能常为人师,因此,一遇上这种机会便表现出少有的兴奋。他从武松打虎讲到愚公移山,还有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直讲得头头是道,神采飞扬,苍白的脸上也现出几许红晕。我最初的那点历史文化知识,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大哥也说,陈先生的学问是没说的,但字不行。

大哥是个浪漫色彩很浓的人,他对那墙头标语的解释简直近乎神话:“机械化就是什么也不用人动手,庄稼成熟了,联合收割机从田里开过去,前面吃进去的是带秆儿的麦子,后面吐出来的是馒头,还热乎着……”讲到这里,他突然叹了口气,黯然地看着窗外,脸上又渐渐恢复了那没有血色的苍白。

我知道,他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自己的病……

一次,我放学回家,陈先生又在村头写标语,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陈先生仍旧旁若无人地专注,我走出不远,有人问我:“福儿,你刚才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