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章(第2/11页)

雷阵雨,说来就来,追着我的脚步扑到门前,闪电撕开混沌的雨帘,天地间一片惊心动魄的破碎声。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母亲,想到她会不会被雷打死,我惊恐至极,哭喊着扑向暴风雨……

结果是,母亲抓小鸡似的把我从村头的泥水中掳了回来,铁青着脸问:“别嚎丧,这么大的雨,谁让你往外跑的?”

我边“嚎丧”边申述:“我怕,外面响大雷哩,我怕妈被雷打死了……”

母亲就如融化了似的向我倒过来,将我搂进怀里:“乖,别怕,雷不会打妈的。”她紧紧地搂住我(那怀里冰凉冰凉的),面颊上潸然而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母亲虽然个头不高,但干活很麻利,特别是点种、收割、打场之类,更是全村的“一把手”,人家都喜欢请她帮工(那时候还没实现合作化)。我也喜欢,因为她去了,我可以跟着去“吊桌子”,特别是收种季节,阔气点的人家说不定要买肉的。我去了,妈不让我上桌,只坐在下面的小杌子上,桌上“请”起来了,妈就把她的那块肉搛到我碗里,自己则埋头扒饭。一般“请”过三巡,肉碗就空了,妈便倒几口肉汤泡饭,她说肉汤泡饭实在比肉好吃。有时“请”过三巡,碗里还漂着零星几块,大家都叫母亲吃掉,她却从来不吃,说是肉汤太油,也不肯搛给我吃。

我家也请人帮工,但从来舍不得买肉,即使是过年,也只是除夕晚上才能吃上一回。正月里,别人家的孩子都出去走亲戚拜年,欢天喜地,小皇帝似的。母亲却从不让我出去。我总是埋怨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母亲的娘家也绝了,连个舅舅也没有。后来才慢慢悟出来,原来是母亲怕礼尚往来,我们去人家拜年,人家也自然要到我家来的,正月里的头几天,桌上没有肉和鱼不好看。因此姑妈家的几个表哥每年都到正月底才来拜年。表哥来了,母亲便说:咋不早点来?天天都在瞟哩。她把藏在坛子里的炒花生和爆米花捧出来,还有过年留下的拳头大一块咸肉,母亲把它切得很薄,盖在咸菜上炖得油汪汪的,大家吃得很香。

大约在1956 年前后,因为一场纠纷,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很不简单的外公。那一阵家里似乎很亢奋,大哥更是频繁地出门找人。晚上,还关起门来,叫我给磨墨,让他写什么状子。大哥写字很格局,正襟危坐,腰杆挺得很直,先握着笔屏气凝神,作沉思状,然后抬起肘子,洋洋洒洒地一挥而就,写好后略改几个字,轻轻复念一遍,很自得的样子。母亲则站在一旁,老是说着那句话:“当初他可像只乌眼鸡似的,看不得咱家那七亩好水田哩。”或“你外公的消息传回来,他关着大门喝酒,尸也不肯去收。”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原来外公是个浑身带着光环的革命烈士,1927 年的党员,担任过县委的军事部长,是我们这一方的风云人物。前一年,政府发下来一百二十元抚恤金。那时候,一只鸡蛋才三分钱,一个为人师表的小学教员月工资也只有十二元。可见一百二十元是个不小的数字了。但外公有个弟弟——当然算是我的叔伯外公了——却瞒着我们家,独自把抚恤金吞吃了。大哥听到消息,很是义愤,因为母亲是独养女儿,现在外公外婆都已作古,母亲理所当然地是第一直系亲属。她去找叔伯外公交涉,叔伯外公不认账,说他是烈士的弟弟,和烈士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姑娘算什么?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何况是个野种,假人假马假到底哩。”所谓“野种”云云,系指母亲是外公抱养的,并非亲生。大哥算是个知识分子,自然懂得一些新社会的政策法规,于是诉诸政府。结果,双方打了个平手,抚恤金利益均沾。最后,当叔伯外公从腰包里抠出六十元钱给母亲时,说了一句很刻薄的话:“拿去,回家给那个痨病鬼打药吃。”

母亲回家以后,没有把这话告诉大哥,但那钱确是给大哥打药吃了。

等我上学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学校照例要组织去祭扫烈士墓的,回校写作文时,一个个情不自禁地从笔下流出“心潮澎湃”“可歌可泣”之类的形容词。是啊,那一页页鲜红的历史,确实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震撼力,而其中最初的几页上,就记载着我的外公。在我那与生俱来的自卑心理的阴影中,外公是一尊辉煌而圣洁的雕像,时时辐射出生命的暖色。

母亲也经常说起外公,但在她心目中,外公却是另外一种形象。她说外公福相好,高个子,大脑门,头发向上梳过去,有时戴一顶直贡呢黑礼帽,很有派头。她说外公能喝酒,会赌钱,人又极“四海”,家中虽有七亩好水田,操持好了也够他吃喝的,但他总是要往外跑,当牛行,当草行,赚大把大把的钱,赚了钱就用,从不藏藏掖掖的。家里时常有三朋四友的来,来了就称肉打酒搓麻将。他这人一辈子都吃香的喝辣的,到哪里也有人请他上馆子。四周围有难解的纠纷,只要他一到,天大的冤仇也烟消云散。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有一种神圣的崇拜和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