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5/11页)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凡尔登战役被称为近代战争史上的“绞肉机”,在历时十个月的战役中,双方互有攻守,死伤逾百万之众,最后都已筋疲力尽。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颗法国流弹无意中击中了隐蔽在斯潘库尔森林中的德军弹药库,而存放在那里的四十五万发大口径炮弹偏偏不小心装上了引信,因而引发了这次大战中最大的一次爆炸。战后,法国军事分析家和历史学家帕拉将军断言,正是这桩意外事件,在凡尔登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并最后导致了同盟国的失败。

这就是偶然性,在某个特定的瞬间,历史颤抖了一下,犹如巨人不经意的一个趔趄或喷嚏,然后庄严地定格。而在更多的时候,历史的细节就是伟人的细节,他们的胆略、意志、情感、人格亦在这一瞬间凸显无遗。

滑铁卢战役可以称得上是世界战争史上的经典战例,这场大战不仅使叱咤风云二十余年的拿破仑一蹶不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19 世纪初叶欧洲乃至世界的历史进程。西方的军事史家在回顾这场大战时,发现有一连串偶然因素促成了拿破仑的失败,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一场意外的大雨,这场大雨迫使法军发动进攻的时间推迟了半天,而这半天恰好足够驰援威灵顿公爵的普鲁士军队赶到滑铁卢,战争的天平由此发生了倾斜。于是人们设想:如果这一连串偶然中的某一件没有发生,那么19 世纪欧洲的历史将如何书写?

人们有理由这样“如果”,它表达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征服欲——对历史偶然性的征服。他们要穿透那瞬间的神秘和奇诡,去探究战争寓言的多种可能性。这就不仅使一部板板正正的战争史增添了几多趣味,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窥视人类精神的本质。

因此,我们不妨也“如果”一下:如果拿破仑最后不是在圣赫勒拿岛死于病榻,而是战死于滑铁卢……

那么,他不仅会得到自己将士泪雨滂沱的哀悼,而且会得到对手的尊重,当载着法兰西皇帝灵柩的炮车缓缓北归时,威灵顿公爵或许会命令所有的大炮对空轰鸣,向这位平生最伟大的对手致敬,因为,这时他感到的不是胜利者的喜悦,而是一种深沉的孤寂——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军人的话。

其实仪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这种标准的军人姿势倒下,比后来在圣赫勒拿岛的结局更能显示出生命的质量。

拿破仑曾与同时代的那些杰出人物在一起(包括他那些杰出的对手),度过了许多辉煌壮丽的时光,但在放逐孤岛的最后几年里,他却被一群卑微屑小之辈所包围。英国士兵对他自由和威严的蔑视倒不去说了,最不能忍受的是他身边的随从,这些人跟随他而来,原本是怀着各种蝇营狗苟的目的,他们日常的行为和话题处处显露着鄙琐,他们不会谈论史诗、谈论英雄、谈论高山大海、谈论壮丽和崇高,他们只能挤眉弄眼地谈论种种蝇头小利,例如餐桌上的一杯鸡尾酒或女人——不,连女人他们也不配谈,因为他们谈不出境界和趣味,他们的审美水平只勉强够得上谈论青楼娼妓或女人身上的某个器官。生活在这样一群驱之不散的声音和眉眼之中,拿破仑精神上的孤独无告是可以想见的,这位有如长风烈火一般的科西嘉人可以承受整个欧洲的憎恨,可以承受法兰西浅薄的遗忘,可以承受战争的惨败和皇冠的失落,却绝对不能承受被群小包围的精神困顿。对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其生命力最蓬勃的释放无疑是面对一个同样强劲的对手或女人的柔情;而对其生命力的最大摧残则莫过于小人散发的腐浊之气。历史应该记住,拿破仑最后不是死于胃癌,也不是死于前些年传说得沸沸扬扬的砒霜中毒,而是死于由一群卑微小人合谋的精神窒息。一位曾经使整个欧洲为之颤抖的战争之神,竟罹难于这些下三滥的小角色之手,令后人在扼腕痛惜之余,不由得会想到:如果让他战死在滑铁卢该有多好!

这种“如果”探究的不是政治历史层面的另一种解读,而是对人格精神空间的深入体味。对于英雄盖世的拿破仑来说,他宁愿在滑铁卢留下自己卓越的遗骸,他那“法兰西……军队……冲锋”的遗言也正好切合那壮烈的场面。

哦,如果……

欣赏偶然是欣赏战争的一部分,战争因了偶然而更具不确定性和神秘色彩,也因此有了朦胧诗的意蕴。我们当然可以反思,可以喟叹,可以沉醉于某种悲剧感悟,但更应该看到站在偶然背后的一种巨大的渴望,请想象一下古希腊雕塑中那雄踞山顶危危欲坠的巨石——那是必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