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3/11页)

人类社会也是在战争与和平的反复纠葛中蹒跚前行的,一种东西被人们世世代代地诅咒,又被人们世世代代地沿用,肯定有它自身的魅力。相对于和平状态的庸常,战争固然有着野蛮、残忍和窒息人性的一面,但同时又有着伟岸、质朴、粗犷、更接近生命原力的一面。面对着这柄古老而神秘的双刃剑,我们很难说清它从何处而来,又将向何处而去;我们只知道它常常和峻岭惊涛、旷野荒原、长风豪雨联系在一起,和生、死、爱、恨这些千古不朽的人生大命题联系在一起,和人们铭心刻骨的痛苦、欢乐、期待、创造联系在一起,这也就够了。就像中世纪的鼠疫常常是对纵情狂欢的罗马人的一种警告,艾滋病的蔓延是对现代人闲极无聊的一种惩罚一样,战争则是冥冥上苍对人类行为的一种训诫和调整。和平的天空无疑是明净而美好的,但这时候,一场偶然发生的打斗或火灾就会在周围吸引一大批亢奋的人们,从他们那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神态中,你会感到他们平日的生活是多么乏味。那么就来点刺激的吧,还记得海湾战争期间,每天晚上人们聚集在电视机前收看最新战况的情景,他们迫不及待地期盼着那些关于改革、物价、反腐倡廉之类的消息快一点过去(平日里,他们曾对这些表现出多么热切的关注),注视着战斧式导弹优美的飞行轨迹和巴格达夜空礼花似的弹雨,他们油然有一种仗剑把酒的豪迈感。在那些日子里,连街谈巷议也显得更有档次:萨达姆、施瓦茨科夫、安理会决议、旋风式轰炸机和飞毛腿导弹。议论战场当然比议论官场、商场、情场或舞场之类的话题更刺激、也更有质量。路透社记者曾在北京街头进行随机采访,拎着菜篮子或挤在公共汽车上的普通市民对战争进程的精确了解使他们感到惊讶。毋庸讳言,当布什总统宣布停火时,人们心底或多或少总有点遗憾,这种遗憾有点类似于奥运会或世界杯足球赛曲终人散时的感觉:怎么,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这么快就结束了?因为他们似乎还没有欣赏够哩——恕我冒昧,我只能用这个词:欣赏。

欣赏源于魅力,战争的魅力就在于人们对和平的无法忍受,在于战争的宣泄和释放功能,更在于战争本身所呈示的美境。

美境何在?还是翻用老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和平状态总是相似的,战争状态各有各的不同。

战争是一种美丽的错误,不是和平时期那种苍白的瘦骨嶙峋的错误。

战争的美境来自其过程的不确定性,越是在远古时代,这种不确定性越是有力地扭曲着战争进程,也越是富于惊心动魄的生命体验。原始战争是个体生命之间的搏击,即使是最高统帅,也无一例外地要在这种搏击中展示自己生命的质量。一切都是面对面的,你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衣甲下肌肉的强度和血液的流速,看到对方的睾丸或畏怯或豪迈的晃动频率。那么就动手吧,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肉搏,金属在碰撞中呻吟,热血在刀剑下喷射,每一声喘息和呐喊都凸显出意志的质感。这时候,一切崇高而庄严的命题都黯然失色,没有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或为了造福民众而矢志填海的少女精卫,那些太理性、也太遥远;有的只是夸父追日式的生命本能——他要超越对方,他在疲惫中极度枯竭,最后他悲壮地倒下了,弃杖化为邓林。这里呼唤英雄、崇尚伟力,所谓的“两军相逢勇者胜”“置于死地而后生”之类的战场定律,都赤裸裸地还原为一种生命定律。于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强者的马蹄撕碎了弱者的哀鸣,这是多么残酷而浩大的景观。人们常常哀叹无法体验两种重要的感觉:诞生和死亡,战争缔造的正是生与死融合的深刻的生命,淌过绝望和死亡,便是生命的又一次诞生,而且比原先的生命更强大百倍。就生命体验的方式而言,战争有点近似于赌博、探险或婚外恋,都属于奇险刺激一类,什么东西一旦稳操胜券,同时也就失去了诱惑力,唾手可得只能使人舒服而不能使人激动。即使同样是赌博,一个囊中羞涩的穷汉比之于腰缠万贯的富翁,前者肯定会更投入、更刺激,因而也会从中得到更大的快感。正是在这一点上,战争契合了人类的天性,因此战争应被视为一种天赐或天谴。

蒙哥马利是著名的二战英雄,他一手导演的哈勒法山战役和阿拉曼战役被称为典型的“蒙哥马利战役”,即战前对战争的每个细节都构想得十分周到,战争完全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在阿拉曼战役发起前,蒙氏曾断言:“整个战役大约需要十二天。”果然,到了第十二天,隆美尔的坦克兵团溃退了。而当哈勒法山战役打响,参谋长把隆美尔开始进攻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只是很淡漠地说了句,“太好了,不能再好了。”说完便蒙头大睡。是的,还有什么值得他操心的呢?一切都在沙盘上反复演习过了,每一步相应的作战方案都装在参谋的皮包里,让他们按部就班地实施就是了,战争的胜负,实际上在第一枪打响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以鲜血和生命铺垫的仪式。这样的统帅真够潇洒的,但潇洒中是不是少了几分惊险和刺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