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3/9页)

现在,孔子走进了洛阳,走进了灰暗而冷寂的国立图书馆。

关于这次拜访的细节,史书中没有留下记载,但可以想见,这次在当时堪称最高层次的哲学研讨,气氛是认真和坦率的。他们会有雄辩滔滔的驳难,有闪耀着思想光华和智慧机锋的对峙,有推心置腹的切磋,有毫不矫情的朗笑,也会有长时间的默然对坐——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力量的积蓄。他们都在内心深处为对方的深刻弘博而惊羡,以至相见恨晚;同时又坚信自己的思想更能解释社会、人生和宇宙。我想,他们的会晤肯定不止一次,因为既然是一场顶尖高手之间的较量,这中间肯定会有某一方暂时的退却、调整、相持、反击,然后又在一个新的高度上再度相持。

孔子或许会说:你那个无为而治是行不通的,而今天下汹汹,礼崩乐坏,民众苦到了极点,有智慧的人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像你那样整天讲“无为”,不干事、不管事,对社会民生没有任何好处。

老子说:不对,我们讲的“无为”,是要做到从外表不着痕迹,不费周章。譬如盖一栋房子,在最初就把可能发生的各种问题都考虑得很周到,所以盖完以后,看起来似乎轻而易举。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说到底,“无为”就是“无不为”,这叫做不治而治,无为而为。

于是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恐怕只有上古时代的圣贤明君才能做到吧?

老子说:相反,你大讲特讲的仁义礼智都是一种世俗的造作,一种狭隘的外在功利。本来,宇宙万物都有其自然运行的法则,如果故意去有所作为,那便违背了道与德,必然导致天下大乱。所以说,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

孔子说:仁义礼智的核心是救世济民,为了这一崇高理想,我可以制天命而用之。君子应当自强不息,理想是一面辉煌的旗帜,站在这面旗帜下,有时甚至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人生的大艺术。

老子说:人生的大艺术在于顺其自然,在于对自然和生命的珍爱……

他们的争辩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他们肯定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新的启悟,从而使自己变得更为充实,也更为自信。

这次会晤以后,孔子飘然东去,回到了鲁国。他洗却了先前的浮躁,对官场的喧闹不再热心。老先生已经六十三岁了,在当时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年龄。但衰老的生命却放射出夺目的光华,这种光华不在于官高位显,不在于玉堂金马,不在于一切外在的音响和色彩,而在于人格的强健和思想的高度。他潜心于授徒讲学,编纂典籍,直到九年以后逝世。应该承认,儒学作为一种思想体系的最后形成,主要是在这九年期间。

洛阳图书馆里的老子也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行动。于是某一天,他骑着一头青牛西出函谷关。他为什么要向西去呢?东方的思想巨人已经和他对过话了,他或许要寻找新的能够与之对话的智者,但当时的秦国还没有产生这样的智者,像韩非那样的人物几百年以后才会来到这里。这位来自东方的老人踯躅于荒原之中,孑然四顾,苍茫无及。这是一幅西风古道的自然画面,更是一幅极富象征意义的生命图像。没有对话者,这是思想者最大的孤独,这种孤独的摧毁力,肯定比政治迫害和生活困窘之类的总和还要大。孤独是一座祭坛,几乎所有的伟人和思想者都要走上这座祭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生命造型就是一群力图走出孤独的羁旅者。

老子后来不知所终,在他的身后,洛阳东关留下了一块“孔子入周问礼碑”。

三、 可怜金谷堕楼人

洛阳交通图上标着一处“金谷园”,按图索骥却无法坐实,只有火车站前有一条金谷园路,周围有不少以此命名的店铺,至于园子,却连断垣残壁的遗址或石碑也没有。徘徊在附近的小巷里,我很为洛阳人的奢侈而感慨,这就有如一个世家阔少,浑身上下都是价值连城的玩意,也就不那么看重。如果在别的地方,这金谷园是很可以做一番大文章的。

金谷园因晋代石崇和绿珠的故事而闻名,历代诗人在这里的吟咏很多,自然都写得很凄婉,我比较欣赏杜牧的这一首: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堕楼人。

一般的诗人都着力赞美绿珠对爱情的忠贞,而杜牧在这里发出的却是“繁华事散”和“流水无情”的感慨。他毕竟是大家,笔尖一点便触及了石崇和绿珠那个时代的精神底蕴。是的,魏晋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在经历了一个惨痛的乱世之后,随之出现的是人的觉醒——对生死存亡的哀伤和人生短促的无奈。从社会中下层到皇家贵族,到处飘散着及时行乐的主题音调,这音调是柔靡的,也是健朗的,从建安风骨、正始之音到陶渊明的自挽歌,大致都可以归入其中,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