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3/9页)

当然,也有刻意认真写出来的好诗,例如王安石的这首《泊船瓜洲》,其中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历来被奉作炼字炼句的经典。据说这个“绿”字原先用过“到”“过”“人”“满”等十几个字,最后才定为“绿”。一般认为,这是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后,回金陵故居路过瓜洲时所作,且认为“春风”一句暗喻新法实施后,给国家带来的蓬勃生机,而“明月”则表达了盼望东山再起的热切心情。这种解释似乎太牵强,也太政治化了。其实,《泊船瓜洲》只是一首情韵深婉的小品,从情绪上讲,也不像是从京城罢相归来,倒更像第二次起用从金陵北上赴任。一个经历过宦海风涛的人被重新起用,其心情大概会比较复杂,中国的士大夫们有一种颇值得玩味的心态:久居林下便朝思暮想着过过官瘾;可一旦权柄在握,却又感到不如归去。当王安石站在瓜洲渡口回望江南时,其心境大致如此。

可惜的是,这首诗题为《泊船瓜洲》,其实写的并不是瓜洲。站在瓜洲写瓜洲,从来就没有写得好的。历代的许多诗人,包括李白、苏轼这样第一流的大诗人,都在瓜洲泊过船,写过诗,却没有一首超过张祜的那首《题金陵渡》。王安石是聪明人,他知道贴得太近了写不好,干脆来个长焦距,站在瓜洲遥望江南,这一望果然望出点意思来了。

但在更多的人眼里,瓜洲并不仅仅是一种诗意的存在。

中国历代的七大古都,其中有两座在江南:南京和杭州,在相当程度上,它们的生命线就维系在瓜洲渡口的樯桅上。北兵南下,长江天堑是一道冷峻的休止符,瓜洲是长江下游的战守要地,瓜洲一失守,京城里的君臣就要打算肉袒出降,要不就收拾细软及早开溜。东晋的事不去说它,南朝兴衰也不去说它,光是赵宋南渡以后,瓜洲的警号曾多少次闯入西子湖畔的舞榭歌台!绍兴三十一年冬天,金主完颜亮的大军刚刚到了瓜洲,赵构就准备“乘桴浮于海”了,多亏了人家搞窝里斗、完颜亮被部下砍了脑袋,赵记龙舟才不曾驶出杭州湾。但在金兵饮马长江的那些日子里,杭州城里的君臣一边往龙舟上搬运坛坛罐罐,一边遥望瓜洲时,那种仓皇凄苦大概不难想见:

初报边烽近石头,

旋闻胡马集瓜洲。

诸公谁听刍荛策,

吾辈空怀畎亩忧。

急雪打窗心共碎,

危楼望远涕俱流。

……

陆游的这首诗写于完颜亮死后的第二年,但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定鼎北方的统治者似乎要坦然些,这里的艨艟金鼓大抵不会惊扰他们高枕锦衾间的春梦。瓜洲离他们很远,再往北去,大野漠漠,关山重重,仗还有得打的。但瓜洲离他们又很近,近得可以一伸手就把京师的饭碗敲碎。对于长江运河交汇处的瓜洲来说,最浩大的景观莫过于插着漕运火牌和牙旗的运粮船。在李唐王朝的那个时期,江浙和湖广的米粮,就是从这里北上进入关中的。漕运能否畅通,直接关系到金殿朱楼里的食用。如一时运送不上,皇室和满朝文武便只得“就食东都”——跑到洛阳去。这时候,一切高深的政治权谋和军事韬略都变得毫无意义,剩下的只有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欲望驱动——找饭吃。“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当沿途的官吏子民诚惶诚恐地瞻仰逶迤东去的仪仗时,他们大抵不会想到这堂皇的背后其实简单不过的道理。但达官贵人们掀起车帘遥望南方时,那眼光中便不能不流泻出相当真诚的无奈和关切。

瓜洲所具有的这种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稍微有点政治眼光的角色都是拎得清的。因此,当郑成功从崇明誓师入江,直捣金陵时,却先要把江北的瓜洲拿在手里,并踌躇满志地横槊赋诗:“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诗写得不算好,但口气相当大。其实,从军事上讲,瓜洲当时对于他并不很重要,进占瓜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清廷一种心理上的震慑。同样,后来的太平天国在江北的据点尽数失手以后,仍不惜代价坚守瓜洲。在这里,林凤祥的残部与李鸿章的淮军展开了惨烈的争夺,血流漂杵,尸骸横陈,从咸丰三年开始,攻守战历时五年。应该说,太平军在瓜洲取得了相当的成功,自咸丰初年以后,清政府的漕粮便不得不改由海运。当京城的满汉大员吃着略带海水腥味的江南大米时,一道不吉利的符咒便像梦魇般压在心头:唉,瓜洲!

瓜洲是不幸的,每当南北失和、兵戎相见,这里大抵总免不了一场血与火的劫难。《瓜洲镇志》的编年大事记中,每隔几行就透出战乱的刀剑声;瓜洲又是幸运的,有那么多温煦或惊悸的目光关注着它,上自皇室豪门,下至艄公船娘。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里永远是帆樯云集的闹猛,官僚、文士、商贾、妓女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于是,一幕幕有别于锋矢交加的争夺,也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摆开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