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2/9页)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是来自浙东山阴的想象,比北方的思妇离瓜洲稍稍挪近了一点,形象也更加明晰。如果说思妇想象中的瓜洲云鬓不整,面带愁容,那么,这里的瓜洲则笼罩着肃杀的兵气和战云。陆游一生与瓜洲的缘分不算浅,早年随张浚巡视江淮,瓜洲是必经之地;后来去四川当夔州通判,也是从瓜洲解缆西行的,这次行踪还载入了《嘉庆瓜洲志》:

乾道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诗人陆游午间过瓜洲,江平如镜。

但这几次瓜洲之渡,陆游竟然都没有写诗,这或许是由于戎马倥偬,来不及把眼底风涛梳理成诗句;或许是因为那令人扫兴的“江平如镜”,碧波轻舟的浪漫很难触发他那沉雄慷慨的情怀。但不可否认,诗人和瓜洲贴得太近,缺少必要的疏离感也是窒息诗情的重要因素。果然,若干年以后,他在远离瓜洲的山阴老家却写出了有关瓜洲的不朽名句。江流天际,孤帆远影,诗人早已离瓜洲远去了,但他却真正占有了瓜洲,这是一种灵性的占有,一种超越了时空、弘扬着艺术想象力的审美观照。

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语文教师对这两句诗赞叹不已。认为诗中全用名词,没有一个动词,却通体充满了动感。作为中学语文教师,能讲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了。平心而论,我是很喜欢这两句诗的,不是因为其中精彩的名词组接,那只是一种匠心独运的技法,而是由于诗人选择了一个表现瓜洲的最佳视角,这就是“楼船夜雪”。夜的幽深冷冽加上雪的空濛,渲染了古战场盘马弯弓的氛围感,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夜色中艨艟巨舰那高大的阴影,还有巡夜兵士的灯笼在飞舞的雪花中摇曳闪现。设想一下,如果不是夜雪,而是光天化日,或“月落乌啼霜满天”那样的情境,这种森严冷冽的氛围感绝对要逊色得多。时在淳熙十三年春天,诗人赋闲多年,刚刚接到了权知严州军州事的任命,照例要去临安等待陛见。陛见只是一种程式,没有多大意思;临安歌舞升平,他也看不大惯,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曾作为宋金主战场的瓜洲和大散关,心头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冲动。陆游是中国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大诗人,但谁能相信,这位大诗人一生却不愿做诗人,他向往的只是一副战士的戎装。皇上偏又吝啬得很,陛辞的时候,孝宗对他说:“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话说得很有人情味,却不怎么中听,人家还是把他作为一个诗人,只是给他一个可以“赋咏自适”的闲差,一份俸禄而已。陆游已经六十二岁了,步履已显出蹒跚踉跄,只能躺在临安的驿馆里听着窗外紧一阵慢一阵的春雨,瓜洲一下子变得那样遥远。连“楼船夜雪”的想象都太奢侈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句很清丽,却透出难耐的落寞和悲凉。还是回山阴老家去吧,在卖花女嫩嫩的呼叫声中解缆放舟,连北望瓜洲的勇气也没有了。

在此之前,倒是有人走近了瓜洲,他是诗人张祜。但也仅仅走近而已,并没有贴上来泊岸,而是站在江对面,朦朦胧胧地打量:

金陵津渡小山楼,

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

两三星火是瓜洲。

这首《题金陵渡》确实不错,寥寥四句,便写尽了夜色下的浸肤冷丽和隔江打量的朦胧美。诗人的情绪似乎不怎么好,他刚从杭州来,带着一肚子怨气和牢骚。在杭州,他本想得到大诗人白居易的赏识,摘取乡试第一名的花环,为赴京应试制造先声夺人的情势。他自负得很,觉得凭自己的才情和名声,区区解元应不成问题。不料钱塘士子徐凝也找到了白居易门下,两个走后门的碰到了一起,又都是自视甚高的青年才子,只得在州府官邸里演出了一幕“擅场之争”。结果白居易青睐于徐凝,张祜郁郁北返,住在镇江的小旅馆里喝闷酒。

白居易没有想到他这次保荐解元,却在中国文学史上触发了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讼,卷入其中的除几位当事人外,还有杜牧、元稹、皮日休等诗坛大腕,连后世的苏东坡也站出来为张祜打抱不平,认为白居易有失公允。文坛上的这种纠纷从来就是一笔糊涂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莫衷一是。但白居易这次扬徐抑张,看来确实有点问题。张祜的才情胜于徐凝,这几乎可以肯定,就说这一首《题金陵渡》,实在高妙得无可匹敌,不光同代人,即使后人也很难超越。其实张祜并不是着意要写瓜洲,他只是有点失意,有点苦凄凄的冷落,甚至有点心灰意冷,但正是这凄凉落寞中极随意的临窗一望,瓜洲的神韵喷薄而出,沉寂的诗情又在心头澎湃起来,由不得他不写了,而且这一写就成了千古绝唱。诗的性情就是这般乖张,太刻意地追求,往往并不讨好,只落得几分匠气,偏是这有意无意中自然流出来的最见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