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5/9页)

当时张所创湖北铁政局,经开销公项六百万两而无成效, 部门切责。张正在无措之时,于是盛来见,张乃出两折以示盛,其一则劾之者,其一则保举之者。盛阅毕乃曰:“大人意欲何为?”张曰:“汝能为我接办铁政局,则保汝;否则劾汝!”盛不得已,乃诺之。

盛宣怀的这种“不得已”完全是故作姿态,既然官场这条船开始搁浅,甚至有倾覆的危险,那么,把脚重新踩到实业这条船上来,便成了他现实而明智的选择。张之洞让他接办汉阳铁厂,他何乐而不为呢?但半推半就的表演还是必要的,那是为了和对方讨价还价。果然,他来了:

(盛)进而请曰:“铁政局每岁既须垫赔巨款,而所出铁复无销处,则负担太难矣。若大人能保举盛宣怀办铁路, 则此事尚可勉承也。”张亦不得已而诺之。

这下也轮到张之洞“不得已”了。

梁任公真是大手笔,寥寥数句,便把两个官场人物的心态勾画得惟妙惟肖,我们甚至可以体味到细瓷盖碗里袅袅飘逸的茶香和当事人那勉为其难的叹息。但读过这段文字,我们似乎没有更多的心绪去欣赏文笔的精当,因为一种博大的历史感悟在召唤着你,中国近代实业史上一桩意义深远的大事,竟如此平淡地发端于北京一家旧式公馆茶香氤氲的客厅里,发端于由威逼和利诱促成的“不得已”之中,发端于两个旧式官僚的讨价还价利益交换之后,这种发端毫无历史主动性可言,甚至缺少起码的神秘色彩。也许有好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历史进程的大举动,其发轫之初并不一定那样惊天动地,它也许只是一种由当事人的性格碰撞而偶然迸发的冲动,一种人生历程中的被动性退却,一种掺和着私利和卑劣的小小交易。该怎样评价1896 年5 月的这个日子呢?前些时看到一篇相当不错的文章,题目是:《略论旧中国近代化过程中的三代核心人物》,其中的第一代即李鸿章和盛宣怀。青油轿车驶出了张之洞公馆前的深巷,轿帘挡住了燠热的夕阳,也挡住了京都的街谈巷议,中国近代民族工业蹒跚起步的最初情节,就隐藏在这辆渐去渐远的马车里。马蹄嘚嘚,车声辚辚,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揣测盛宣怀当时的心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鸿章及其淮系集团的失势,无疑给盛宣怀的前程投上了浓重的阴影。中国的士大夫历来有一种规律性的心态,官场失势,或情场失意,或战场失败,都喜欢去做文章发牢骚,这时候的文章也往往写得格外出色。盛宣怀毕竟不是正途出身的官僚,他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官场失意,摘下顶戴花翎,掸一掸身上的晦气,跳槽到上海干别的去。历史将证明,常州城里的盛家阔少之所以成就为中国近代史上的实业巨子,主要是在1896 年以后,这是盛宣怀事业最为辉煌的时期,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奠基亦在这段时间,而这一切的直接起因,则是由于李鸿章的失势。对李鸿章这个人物的评价也许要复杂一些,他在19 世纪末期的倒台,无论如何是晚清政治的悲剧。但如果不是这次政坛变故,盛宣怀大抵仍旧钻营于京师的官场之中,顺着官僚阶梯一级级往上爬。那么,中国只不过多了一个旧式官僚,却少了一个卓有建树的大实业家。祸兮福所倚,历史和人生的辩证法就是这样奇诡无常。

盛宣怀到上海来了。北京是一个闭塞的官场,虽说是冠盖如云,摩肩接踵,但一举一动都有规矩框范着,连李鸿章那样的一品大员,每次进京陛见前也要在家里练习跪拜叩头。上海却没有这许多规矩,上海只是个花哨而喧嚣的自由市场,这里有通宵不灭的洋灯和穿梭奔忙的蒸汽火轮;有西装革履的冒险家和长袍马褂的掮客;有医院、邮局、拍卖行、跑马厅、文明戏、新闻纸;有令外地人莫名费解的“康白度”“拿摩温”“咸水妹”“水门汀”之类的洋泾浜英语。在这里,盛宣怀的商业人格得到了最充分的张扬,他创办和经营了中国规模最大的煤铁钢联合企业——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中国最大的纺织企业——华盛纺织厂;中国第一家自办的,也是唯一的电报局;中国第一家银行——通商银行和中国最主要的铁路干线。他还兴办了中国最早的天津北洋大学和上海南洋公学(这所学校即后来闻名中外的上海交通大学),再加上他先前经营的中国第一家自办的、也是最大的近代航运公司——轮船招商局,这些“最早”“最大”和“第一家”,任何人只要能够沾上其中的一条,就宠誉非凡,足以称为奠基者或先驱了,而盛宣怀却当之无愧地统领风骚,这无疑是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