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4/9页)

官方代表朱其昂很快就从招商局消失了,换上了盛宣怀力荐的唐景星和徐润,这两位都是买办出身的粤籍商人,而且都在香港厮混过,喝过洋墨水。在这次人事变动的背后,盛宣怀的商业人格体现得相当充分。在当时的中国,有实力登上工商舞台的无非是三种人:大地主、老牌商人和正规官僚,但这些人大抵具有根深蒂固的重农轻商思想,他们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乡村中的一处庄园。地主老财自不必说,即使是商人和官僚,其终极目标仍然是广置田产,而经商和做官只不过是一种敛财的手段,一种人生的阶段性过程,最多也不过是一种使自己的理想境界社会化的努力。这些人的眼界极其有限,很难超越封建庄园的高墙。而买办商人则不同,他们是中国殖民化过程中新崛起的特殊群体,也可以说是列强入侵中国的一个私生子。他们不但在资本积累方面比传统商人有办法,而且通晓洋情,富于开拓和冒险精神,这无疑都是他们得天独厚的优势。

轮船招商局一时如日中天,业务范围从国内各港口陆续延伸到横滨、神户、吕宋、新加坡等地,并且在与洋商争利时打了几次很漂亮的大仗。甚至在送往大不列颠的《商务报告》中,英国驻华领事也失去了传统的绅士风度,惊惶失措于轮船招商局成了他们“贸易上的唯一劲敌”。但盛宣怀的人格悲剧也由此初见端倪。因为从一开始进入天津,他的双脚就踩在两条船上,而这两条船实际上是向不同方向行驶的。在官僚面前,他是精明练达的商人;在商人面前,他又是手握权柄的官僚,这是盛宣怀自己设计的理想模式。显而易见,这种模式中融入了大量中国式的封建色彩,吹牛拍马、钱权交易、朝秦暮楚、以势凌人,凡此种种,都是健全的商业人格所绝对排斥的。他力荐唐景星和徐润,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那种“第二梯队”的特殊心态,因为朱其昂毕竟是一个有背景的正牌官僚,而唐、徐二位只是纯粹的商人。除去纯粹的政客而外,干其他任何一行的“纯粹人”大都是不通权术的。果然,当中法战争爆发,招商局陷入困境时,盛宣怀从背后轻轻捅了一刀,唐景星和徐润便落荒而走,盛宣怀当上了总揽全局的督办。与此同时,他的官运也相当畅达,接连升任天津兵备道、山东登莱青兵备道兼东海关(芝罘税关)监督,后来又担任了天津海关道这一北洋关键性的职位,参与对外交涉和关税等重要政策的拟定与执行,离京师的殿阙只有一步之遥了。

离京师越来越近,但离中国最大的通商贸易都市上海却越来越远了,而轮船招商局的总部在上海。京师的官场喧闹而富于诱惑力,盛宣怀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处理那些瞬息万变的商务行情。满腹的生意经在车轮和马蹄声中变得黯晦而疏淡。他把督理招商局的职责交由会办马建忠代行,自己则一门心思在天津当他的海关道,一边觊觎着京师的官场。停在天津北运河桃花口的盛记豪华官船三天两头便解缆西去,驶向皇城东侧煤渣胡同的贤良寺,那是李鸿章经常下榻的地方;驶向一座座王公贵族的朱门。对于马建忠来说,这本来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独揽大权,更待何时?但他偏偏不领情。事实上,马建忠并不是单靠招商局会办的头衔而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印记的,作为一名改良派的经世思想家和语言学者,他的名字都相当响亮,他的著作《适可斋记言记行》一书,可以作为分析他思想的重要依据。但奇怪的是,在这部记述一生行迹的著作中,他竟然只字未提招商局的事,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对盛氏招商局的评价有什么保留,就不得而知了。我们知道的只是马建忠一次又一次地电催盛宣怀南下,口气中甚至透出某种不耐烦。在他看来,盛宣怀根本不应该待在北方做官,而应该到上海来主持商务,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大事业,也是他的生命价值所在。中国需要的不是官僚,而是叱咤风云的一代巨贾。

但盛宣怀自己也没有办法,既然脚下的两条船加快了航速,又是朝着不同方向的,他只得暂时把一只脚稍稍抬起来。

但盛宣怀终于到上海来了,时在1896 年(光绪二十二年)5月。

甲午中日战争的烟云已经飘散,随着北洋海军的定远号铁甲舰在刘公岛附近的海面上缓缓沉没,李鸿章的政治光芒也逐渐黯淡,作为李鸿章一手提拔的淮系干员,盛宣怀理所当然地面临着一场政治危机。

但命运给了他一次机遇,他抓住了。他和张之洞做成了一笔交易。关于这次交易的详情,我们不妨听听梁启超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