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学与亚洲“新生存困境”(第2/2页)

桃园枯了,小河干了,水塘被夷为平地盖成了工厂。

当然,在这种变化中,我的家乡村落的房子,大都由原来的草屋变成了瓦屋,变成了楼房。那些原来被四季耕种的田地,也有许许多多变成了荒地——乡村似乎变成了城镇,而原来的小镇小城,也都繁华成了有着高楼大厦的都市。可是,那些原来居住在乡村中密集的农民,在最近十几年里,又都纷纷从乡村转移到了城里;从小城转移到了大都市——农民们都到城市打工去了,都去繁华文明的都市淘金去了。而留给乡村的,只有荒芜的土地和那些守着空空荡荡的村落、房屋的老人和孩子。

城市在扩大,乡村在缩小。

社会在繁荣,传统在丢失。

文明在进步,而乡村的诗意,却正在这进步中消失殆尽和发生着巨大的更替与坠落。

就在我要写这篇发言稿的前几天,我那已经70多岁的母亲,从遥远的家乡打了一个电话对我说,我家乡的那个村子,变得和坟墓一样,每天都寂静无人、空空荡荡,而且经常不知为什么,天空总是飘着水泥厂的灰尘和造纸厂的臭味;稍微一天旱,就会井干水绝;稍微一落雨,就必然满街污流。我希望把我的母亲接到北京去生活,我母亲却说“北京这个城市太大,那不是我的家”;可把母亲留在乡村里,她又说:“今天的乡村,也不是我原来愿意待着的乡村。”

我的母亲,一生不认识一个汉字,她在那块土地上、在中国这个今天高速发展着的国家中,生活了75年,可在她到了老年之后,在她的生命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接近着人生的尾声之时,忽然有了一种“失去家园”的感觉。忽然间,有了一种她说不出更写不出的因为这个国家逐渐富有后——城市化无限膨胀给她带来的内心恐慌。这让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儿子,作为从那块乡村和土地上走出来的写作者,作为目睹了中国30年的发展变化,城市化进程一日千里地向前迈进了30年,并且还要继续不停歇地向前发展和迈进的见证者,目睹了在中国和亚洲大地上日益频繁发生着的自然灾害和人祸灾难,不能不去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文学不能阻止和改变我的中国和我们的亚洲已经到来的新生存困境,但作家不能不为此有所思考和评判,不能不为此有所焦虑和不安。

说到底,写作是一种情感焦虑的结果。

说到底,之所以我们要写作,正是因为写作可以表达我们内心情感的欢乐和不安。也许,亚洲的新生存困境离我们还太过遥远;也许,中国的四川大地震、南方大雪灾和艾滋病、非典、禽流感、手足口病等,都还没有落到我自己的家庭头上,但我母亲在75岁高龄时感叹的北京太大,不是她的家,感叹的家乡的那个村落,既不是那个她原来的村庄,也不是她的原来的家;在我不识一个汉字的母亲古稀之时,她对我发的这一声声的感叹,却是离我十二分的亲近,深深地刺疼着我的内心。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体会我母亲内心的落寞和不安;只有我,明白母亲那说不出更写不出的焦虑的原因是什么。因此,为了我,为了母亲,为了母亲那“无家”的感叹,我想我个人,一定也应该在今后的写作中,关注我们的生存新境遇,关注新境遇中我母亲的生存和生活,关注新境遇中我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关注那些在亚洲生存新境遇中被掩埋在黄土之下永远无语的亡灵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悠长和最揪心的疑问与感叹。

2008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