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心 (第3/7页)
1949年,新中国成立。部分不赞成者,随败军去了台湾,或流往香港。据说多数留下来的人,还是喜悦、欢迎,乃至于充满希望。然而接下来,先先后后,都有一个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复杂过程。丢弃原先的谋生方式、惯用的语言,缓慢或迅速地学习做一个新人,所以称为“解放”亦不为过。一两年后,从台湾过来的特工,一张嘴说话,就要露馅,因为不知不觉地,他依然使用变新人之前的惯用汉语。在一个重造身份、改变词语的新社会,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可疑身份。
美国也常使用“人民”一词。到这儿来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期望自己“从此站起来”;它是美国梦的题中应有之义。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不少“移民文学”,作者来自世界各地,并且通常是女性。她们书写和分享一个脱胎换骨、转变角色的挣扎过程。这些文字毫无例外指向某个相似的最后造型。也就是说,从此拥有崭新的自我。从一条河,跨入另一条河。
我已归化入籍,成为美国人。今年就是我到达美国的第30个年头。可是对我来说,这国家变得非常陌生。究竟为何如此,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我在美国盘桓的岁月,占去了一大半人生。但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哪个地点或时刻与这片空旷的北美大陆有所关联,这让我特别心痛。如同1969年那副窄窄的、躺着爷爷的担架,和那一列几乎挤不上去的绿皮火车。
独一无二的美国,追求幸福,写进宪法的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无数巨型的购物中心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停车场,星星点点,布满绿色的郊区。在阳光明媚的星期日,购物者们推着小车,神情专注,如同从事一项辛苦的工作。这儿的幸福,超越时空与嘈杂,带有笔直的逻辑性。美国岁月光滑而且重复,像排列齐整的路标,通向下一个加油站,省略所有的记忆或伤痛。
在欧洲中部,有一个很小的国家,首都叫布拉迪斯拉发。说老实话,那城市不很漂亮。可是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像岸上的枯枝,插在我隐隐作痛的心口上。河水有些混浊,但是水面宽阔、平坦,这是著名的多瑙河。不远处有长途车站,每小时一班,去维也纳,车程一个小时。穿过略为破旧的铁桥,沿河走一小段路,然后是荒草绵延、一望无际、温暖、凄凉、几乎透明的绿色旷野。我这辈子最难忘、可算是刻骨铭心的一段爱情,就与这段路程相关。有时我闭上眼,觉得她还坐在那趟车上。
分手前最后几秒,犹如漫漫一生。也是长途车站,新年前一个深夜。她撇了嘴,大眼眶里涌出泪水。我紧紧搂着她,但终于把她推开,推上车子。心慢慢撕裂。今生今世,无法愈合。活了40多岁,才尝到这种滋味。车开了,远了,看不见了。从第一次相遇,我们便开始分手,一直分了两年。与之相比,我在美国一些年里的挫折和寂寞,无聊至极,微不足道。然而痛苦亦是一声召唤。我和她折返来回,从布拉迪斯拉发到维也纳,后来到柏林,荒草坡、河岸上的欲望、冬夜里的车站、多瑙河的蓝色和灰绿色,和分开后漫无边际的锥心之痛,让我看清自己生命旅程的一个圆心。正如1927年的我爷爷,在缓缓流淌的长江上,看见自己未来的使命。
我在寻找一张新的爱情版图,或者称为爱的制度。比如在一座城市,或者一个国家,不再见到因为失去真爱而痛不欲生的那种神情。在我的地图上,给那片土地涂上一层灰白。因为爱是空气、土壤、能量,如同大自然的生态,可以迅速枯竭,也可能绵延许久。这东西无形无状,可是如果经历过,就能够辨认出来。“哀莫大于心死”,这话可以概括一片地域、一种文化或一个时代。
1994年,跟随着莫名的冲动,我去俄罗斯旅行了两个月。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的爱情版图上第一滴绿色的墨点。当时俄罗斯社会混乱、经济崩溃,但我明显感觉到,在许多难以解释的方面,当地男女的情感沟通,从品质到深度都高于美国。后来,那点绿色的墨迹,就慢慢渗透、延展,包括了很大一片地域。在一位地缘政治专家的书上,我看到一个有趣的概念: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爱尔兰西海岸,存在一个“泛欧亚精神、土壤和生命圈”。这个说法,颠覆了原先我想象的东、西方,和我的这张“爱情版图”却是不谋而合。在爷爷顺江东下的1927年,并不存在那样黑白分明的东、西方。美国很遥远,欧洲四分五裂,还有“一声炮响、送来马列主义”的北方,和虎视眈眈、血盆大口的另外一个东方。虽然国家贫弱,但爷爷那代人渊博敏锐,游历四海者为数不少,何至于无人考察一下情爱层面的地缘版图,这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