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心   (第2/7页)

1994年10月,我第一次去俄罗斯,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郊外陈旧破败的火车站外,又见到一长串熟悉的绿皮火车,静卧在荒芜清澈的天空下。不知为何,我眼里一片迷蒙,两行清泪,潸然流下。去美国10年,第一次呼吸到沁透魂魄的松弛与自由。无法理解亦无法说明,为什么是俄罗斯而不是美国,让我如此感动。难以言表的粗蛮、空旷、阴森森的暗影,夹杂着随处可见的萧索与破败。还有宁静、壮阔、率真、缓缓流淌的大河,岸上的白桦树,绿皮的列车。那是一片天地所独有的莫名元素,一种新的内心土壤,独立于帝国兴衰、政治起伏。不能确知,我倒霉的童年、爷爷的影子、20年代的长江水,和70年后涅瓦河上的天空之间,是否有神秘连接,光亮或黑暗的平行交替。然而从那个秋天开始,我和美国的内心缘分,慢慢拖向一个百无聊赖的末尾。那年我32岁,重新领悟到社会制度的本意,自由或不自由的真实区别。

埋葬一段初恋,想必相当痛苦。而抛弃青年时代的信念错觉,恐怕要辛苦百倍。我小学时代受过歧视,之后辗转搬迁,总算遇到心花怒放的一片独特天地,无须再证明什么、“融入”什么,哪怕是美国华裔女孩眼里的“成功与自由”。为了维持得来不易的如归之感,肯定掩盖许多、忽略许多,至少对自己。何况俄罗斯拥有那样一段曾经不堪并且继续不堪的历史。因之我想询问爷爷:在30年代,他亦去了英国、德国、日本,有没有恍然大悟原先的某个错觉?或者模糊意识到,一方水土、一块天地,千百年浇灌出来的内心土壤和民族本色,本就千古不变?他以为亟须改变的中华民国制度,是否包括金灰色的麦地、亘古流淌的长江、老迈民族心魂里的干裂泥土、惰散天性?

出于正常原因,爷爷的同代人、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北大校友张国焘,也曾把北方俄罗斯视为精神故乡。他三次前往朝拜,兼聆听指示。爷爷的老长官蒋总司令,亦于1923年前往考察军事和政工制度。他俩一先一后,循着不同轨迹,都慢慢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正是所谓“Что-тоне так”。

如此的眼光和预感,只能依靠本能或嗅觉。正如转往新校的孩子,不需任何理由,也能觉察到。

爷爷殁于上海,比他的同乡林彪早走两年。有历史文本为证,他二人早没看清或不肯看清的简单事实,亦正是林彪的几位年轻追随者在1970年已经意识到的。从1930年到1970年,中国的历史,千千万万人生离死别,大起大落,如此这般涉过40年的风风雨雨。由此我应当相信,历史决定于制度,或是某一群人,在生命某一阶段的致命错觉?

1927年的爷爷,拮据困苦,然而心里充满自尊,为此我敬重他。自小学以后,直到走遍半个地球,我也始终在找寻一份同样简单的为人自尊。对于血脉、泥土和种族,我想不清,从何时开始、以何种方式,它被摔碎、踏入一团烂泥,以至于无法修复和辨认。爷爷来自贫苦乡村,一个凋敝颓萎的中华民国,却不晓得什么叫作缺乏软实力。爷爷没见过我的大学同窗,那些绿军装、蓝布袋裤们;更没见过由之派生,20年后鸟枪换炮的开发人、事业人、崛起人,有了点钱,意气风发,却弄不懂为何不招人待见。每次我和那些哥们儿站成一排,照照镜子,总归还想到Что-тоне так。爷爷自然拥有的,后面那些弟兄何至于没有,并终归无法再有?流淌的大河、凝结的黄土,这是民族、历史的身份;虽然爷爷用自己的一生,介绍马克思理论。

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学说的大前提。我17岁时,曾立志做经济学家。后来无所事事,四处游窜,变成一无所长的老色鬼。但是归根到底,我无法赞同马克思的立场。一切高级生命活动、文明、制度、历史,它的起源不是物质,而是心灵。

见过一张老照片,20世纪40年代的重庆。一个女童在黑板上写字,旁边站一位长衫先生。她写歪歪斜斜的繁体:“我爱中华民国,她是伟大的国家;将来我们强盛了,一定不得了。”大战尚未结束,小女孩圆脸蛋上包裹了严肃,但眼中透出无忧无惧的自在,这让我震撼。写的同一种汉语,说的同一个中国,可是她的神情、心境和语气,与如今的爱国者似有本质的不同。爷爷和她来自同一个国家,而我们来自另一个国家,一刀两断、焕然一新。出现一些新词汇,比如“改造”。之后有新的神情和语气,也可以说,换了一颗不同的心。

在新中国,我家属于特权阶层。与多数人一样,有过一点挫折起伏,但是谈不上悲惨血泪。爷爷去世后第13年,我出国留学,那年我20岁。说心里话,有机会做美国人,让我欣喜若狂,这意味着从此做一个新人。作为一种剧烈、突然的身份改变,民国变新中国,是否包含类似的精神跳跃?从此改天换地、金光灿灿,大伙儿一块儿变成“幸福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