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兆   (第2/4页)

这与正统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一种幽默、纤细、包含危险与冷嘲的共生关系。谎言是永久的,自由亦是永久的。买房是谁也没听说过的事,因为房子是分配的。稳定职业(未必理想)和固定收入,是国家对公民的许诺。每天和朋友在一起,成群结队出去拜访某位被当局打入另册的前朝遗民,交流一些地下杂志,对过分严肃的一切意识形态(哪怕是挑战当局)保持距离与冷漠,这是大伙儿共同的生活信条。这里面,包括共青团干部奥尔嘉和摇滚乐爱好者伊琳娜。因为西贡咖啡馆,她们成为一生的好友。

那段日子一直持续到戈尔巴乔夫改革的第二年。

戈尔巴乔夫说,苏联人民是最有教养、有文化的人民。原来的模式主要不是在经济上失败,而是从文化道德上破产。人民拒绝这个制度,因为它不尊重人,压迫、践踏人民的权利、自尊和人格。

他说得很对,但也有相当数量的事例表明,有一大部分苏联人民,也包括不少肚子里有些墨水、趣味比较高雅的青年男女,事实上接受了这个建筑在尸骨和谎言基础上的强横制度,并勉强建立和维持了一种单纯、质朴、草根性的小群体价值观。两三代人过惯了慵懒平稳但是缺乏奢侈品的安静生活。他们有自己的亲情、爱情、喜好、歌曲、戏剧、笑话,深谙钻空子、偷懒或投机倒把的邪门歪道;他们像生活在任何一个国家的青年一样,秋天去树林子里野餐,春天去野外采蘑菇。统治者的那些什么党代会,那些又长又臭的讲话,对他们来说分外遥远,不过是喜剧化的空洞仪式。只有美国白宫的智囊、孤悬海外的异见分子,或身边一两个神经有毛病的傻帽,才会天天关注和揣摩那些电视上演出的仪式、让人昏昏欲睡的措辞,以及模样大同小异的常委们在主席台上的先后排列。

人民畏惧、蔑视、尽可能躲避,却也习惯并严重依赖这个蛛网般严密的庞大体制。他们学会最大限度地争抢并占有体制给予人民的各种许诺:免费住房、免费教育,不需要发愁的工作,需要排长队领取的优质香肠、咸鱼和奶酪。一般来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像索尔仁尼琴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悲壮、凄惨,他们也并不似美国“冷战”评论家们所暗示的那样,殷切渴望多党选举或投票自由。

1987年,由戈尔巴乔夫推动的大改革自上而下进行。一开始大伙儿恍然不知所措,根本没有主动要求。戈尔巴乔夫一再讲:我们不能再这么生活下去了!他似乎确信,道义上真诚、公正,意味着在政治上也行得通。他这么想,可能因为在内心深处,一度认为“十月革命”和列宁总归包含着某种高尚和正义。一开始,改革的基本诉求是回归列宁——“把道理讲清楚,人民会原谅我们的”。

然而,如此剧烈、彻底地摧毁人们早先形成的习惯性依赖,而又不指明新的具体路径,使得人人都无所适从。历史证明,苏联执政集团无力在一种开放宽容的民主语系中维持运作,管理架构、物资流通和镇压机器一并陷入瘫痪。

人们忽然意识到,苏维埃体制宣讲的某些观念碎片,经过篡改、变异,事实上浸透于最后那一两代苏维埃人的内心,比如友爱互助、淡泊功利、对纯科学或纯艺术的敬仰和渴求。这种不太适合市场竞争的集体心态,与当局的僵硬、伪造和虚饰,形成微妙平衡。两者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压迫与被压迫,其实还有复杂暧昧的相互欺骗、恐惧和共谋。

戈尔巴乔夫认为,用突如其来的诚实取代几十年的欺骗,可以建立新的、更为明朗的社会平衡。这种理想化假设在现实的人类政治史里,很难找到成功先例。事实上,改革开放4年之后,戈尔巴乔夫说什么,西方领袖们还听一听,在国内没有人听了。

1999年,奥尔嘉嫁到美国犹他州,成为摩门教徒。一年后,伊琳娜悬梁自尽。廖沙娶了日本姑娘,迁到名古屋。原来“自费地质勘探队”的那群朋友,有一两个出国;剩下的,倘若没有因为酗酒、商业纠纷或其他不明原因死掉,基本上穷困潦倒,惨淡度日。

20年后的圣彼得堡,准备建一座50层高的国家石油公司(Gazprom)办公大楼,曾有微弱的抗议声,但迅速被消音了。市中心颇为繁华,游客不断。来来往往,坐在咖啡馆里的,大多是近年迁来的外省新富和他们的情妇女儿们。有足够证据可以表明,对这一部分人来说,生活比过去好太多了。

苏联70年的社会主义,同新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气质上十分不同。深层次的生活观念、文化追求、气质和内涵,不在同一个范围内。新中国早期对“阶级斗争”如此强调,而对“人道主义”如此忽视,反映出内心里对某种生活旋律的厌憎、反感,也许还有嫉妒。生活不允许平静和梦幻,时时强调残忍的现实,持续不断地斗争,消灭对手,还“踩上一只脚”,大手笔“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