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第2/3页)
三
2004年岁末,我终于在柏林夏洛特堡找到一个不错的小公寓。它的位置不在我时时流连的东区,而是在西区的正中央,离动物园车站只需步行15分钟。据说在东、西柏林分割的时代,这里是很时尚很热闹的区域。现在,一走出繁杂的商业街,仍然有僻静的林荫道、老房子,若干个小画廊和昂贵的古旧家具店。最近,听说有人已经将那个区私下改名为“夏洛特格勒”,与昔日的列宁格勒或斯大林格勒交相辉映。
在欧洲,这几年到处能碰见说俄语的打工仔、打工妹,甚至打工大婶。来自乌克兰的似乎占绝大多数,而夏洛特堡也逐渐变为俄语者的天下。理发、找房子时,意外用上我那半通不通的俄语,有一种难以表述的熟悉甚至亲切。也许,这里边包含着某些模糊的、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内心认同感。
电视上乌克兰新总统尤先科,每天都发表慷慨激昂的新论点,大概的意思是,乌克兰将加入欧盟,拥抱西方文明。他还下令成立了一个新的部级单位,名曰“融入欧洲部”,雇了几百号人,全权负责统筹乌克兰与欧洲融合接轨的各项事宜。这份殷切和急迫,比起百多年前日本人所讲的“脱亚入欧”,大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仔细想来,整个俄罗斯民族的源头,乃是第聂伯河边的基辅,遂有“基辅罗斯”之称。这片土地、这种人群一旦从心理、文化、情感和政治体制上彻底转向,那广袤宽阔的俄罗斯母亲,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种转变和这份渴望,在它迅速成为明日黄花之前,有其不可忽略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缘文明重要性。
在历史上,乌克兰独立建国的时间不长。它的一部分曾经属于波兰。列宁和托洛茨基在新政权立足未稳之际,违心签订《布列斯特和约》,又把一大块土地划给了德国。说到底,尤先科总统要框定和澄清的,是这个新的乌克兰国家究竟姓什么叫什么。
1989年之后的东欧,民主投票、市场经济、私有化、美式开放媒体、大众文化的普世真理魔方,有着不可撼动的坚固信仰。流行的观念是:哪怕再糟糕、再落后的社会群体,但凡服用过一两贴上述大补药方,就铁定可在短期内峰回路转、鸟语花香。也有例外,比如前南斯拉夫,即便服用了十全大补药,因为拎不清楚姓什么叫什么,终究未能逃脱血溅五百里的惨烈杀戮。
在2004年,我已经比较熟悉俄罗斯,却从未去过乌克兰。我未曾亲身体验过夹带古代哥萨克遗风的豪放、自私与放荡,更不能体会,种族混杂的乌克兰人,连续好几代生活在过分粗犷荒芜的俄罗斯天空阴影下,开拓一小片心灵和精神的空间,是他们多么朴实的渴望。
四
德国东边的人,不存在姓什么叫什么的问题。他们讲德语,血管里流淌着纯粹的日耳曼血液。但是,他们曾经拥有的自己喜爱的球星、流行歌曲、广告招贴、粗鲁笑话,一夜之间被一扫而光。德国东部弥漫的怀旧情绪,疑似时下中国一些下岗老工人怀念改革前的时光。生活在自己的国家里,而完全失去自己一度习惯并赖以生存的话语、群体、文化和日常生活的氛围,在自己的国家变成了外国人。在欧洲,有相当多的人,对自己的语言、文化和国籍归属感到困惑,处于永久的漂流状态。
我是黄种汉族人,生长在中国,德国不是我的国家。对我来说,墙,还有对自由的渴望,都不是陌生的词语。精神和生命的瘫痪,始于20世纪90年代。于是,我去了美国,然后便失却了对美国的信仰。我无法指明究竟是谁、哪个机构或组织剥夺了美国和我的自由。似乎用任何传统的哲学、社会科学理论框架,都难以解释这新颖而且史无前例的体验。无论如何,2001年夏天,我终于溜出美国,窜到欧洲。这对我而言,无异于第二次解放。在柏林,欧洲的心脏地带,两次世界大战的发源地,东、西方分割后又重新聚合的裂口,我呼吸到温情、记忆、幻灭、冷嘲、沧桑,还有超越意识形态混浊洪流的某种更悠远而深邃的脉动,它安抚了我无依无靠却贪婪依旧的流浪灵魂。
五
在柏林,断断续续,我一直待到2008年秋天,经历了个人生活中一些永难忘怀的变故。离开柏林前的那年夏天,我意外看到一大群平素沉默寡言、鲜与他族人交往的中国人聚成一堆,青筋弩张,横眉怒目;挥着小红旗,嗷嗷吼叫,还不时对旁观路人做拳打脚踢状。那段时间,我沉湎于失去所爱的锥心创痛中。
之所以预感到将要降临一场巨型金融风暴,是因为我已逃离美国,这意味着我以美元计算的收入将日渐减少。我在柏林也将要从一个优游浪漫的旅行者,变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了。我知道在柏林我似乎是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