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阶层的瘫痪   (第3/7页)

然后,大卫闭上眼,把头靠在晓晶的肩上,轻声说道:“我爸,他还活着。”

半夜12点,他们租来林肯车,穿越隧道,驶入荒芜黑暗的新泽西。

深秋傍晚,遍地枯叶。大卫和晓晶搀着老母亲,一道在山坡上散步。残留的阳光,穿过斑驳树影,刺痛晓晶的眼睛。这辈子,她未曾见过这么灿烂、摇曳的色彩,这么幽蓝、干净的天。

老太太安然无恙,心脏运转正常,只是嘴唇颤抖,面容苍白。这位在弗吉尼亚山区小镇上独居的美国老太太,一头白发,被风吹乱,但她倔强地挺直肩背。在孱弱的老母亲面前,大卫尽力控制着自己的烦躁。晓晶未曾听说过什么“茶党”,也无法理解丈夫何以对此愤愤不平,冷嘲热讽。无论如何,这是他老迈的母亲,为何不能表示出起码的尊敬?晓晶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变得像一个受委屈的大男孩。

晓晶想起她自己远在中国的父母。她和大卫一样,基本上由母亲带大。小时候,晓晶和父母有过无数次冲突,但在此刻,她心里溢出无尽的想念与负疚,让她鼻子发酸。她在心里对父母说:“女儿接你们来美国好吗?让你们看美国的树有多绿、天有多蓝,让你们在叶子黄的时候到山坡上散步,以后不再吵架、不再分开。”

回家以后,晓晶看到手机上有一条短信,发信人是大卫公司里的张总。大意是说有重要客人从北京来,有事要谈,需要翻译。张总认为自己英语不够好,临时雇人也信不过,请晓晶过去帮忙。

那天晚上,大卫给晓晶看了几张发黄的照片。立在正中央穿军服的年轻男人,就是他失踪30多年的父亲。在晓晶眼里,照片上这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同身材臃肿的大卫·施特劳斯,没有太多共同点。说到这个话题,晓晶和大卫又有小小的争吵。在晓晶看来,不该过分责怪他的母亲。何况,过了这么多年,再去寻找那位老人,又有多大意义呢?即使他活着,或者还能想起有过这么一个儿子。

看到大卫脸色难看,晓晶转换话题,一起观赏日本漫画。后来他们脱掉衣服,把五颜六色的漫画书摊在脸和身子上。她听见大卫狂热的叹息,未完成的童年梦想和未解开的中年悲哀,缠绕纠结,过早地喷发,无奈地散去。

张总请来的客人有七八位。一看名片,晓晶便意识到他们在中国是何等人物。

每天旋风一般的会面、采购、游览,累得她嗓门冒烟,但也有难以言表的惬意。她仿佛退回到了一个与大卫全无关系的集体共振空间。这批董事长、总经理们,在国内时可望而不可即,现在不论出行还是交谈,都依赖她的帮助。无论是在招待会酒宴上,还是在第五大道的商店里,他们身着大品牌,有时也说出几句英语;但这批爷们儿的姿态和做派,还是颇像山沟里来的一群县官。然而,他们复杂、睿智、多面、细腻,具备一般美国人无法想象的揣摩和应变能力。

晓晶熟悉曼哈顿女人的话题:75%是男人,25%是购物。她们大多三四十岁,单身,对已婚年轻女人有酸溜溜的妒意。在各种聚会上,一听到某位(单身男士)在做对冲基金,或者搞并购,或者开画廊,或者交易金融衍生品,便个个眼睛发直。可是,当晓晶引着一小队中国老总们出现在某个酒会,那些装扮典雅的女士们把脸颊朝这个方向一歪,立时浮现出矜持客气但无限疏远的浅笑。有时晓晶发现,自己也在用白种女人的眼光,挑剔老总们朴实的举止。可到了下一分钟,她又满心打抱不平:臭婆娘,假模假式,拿什么架子?晓不晓得,站在你们面前的矮个子、英语说得不好的东方男人,他的身家上亿甚至上十亿?

还有北京来的一位什么部的半老婆娘,对晓晶展示不加掩饰的敌意。在老总们面前,她千姿百态,有时还娇滴滴地来一声“同志们呐!”,但老总们不买那个女同志的账。他们有事没事总围着晓晶问这问那,有一位还拖着晓晶,花一整个下午,挑了三辆敞篷宝马:一辆留给即将来耶鲁上学的女儿,两辆送给老哥们儿。

晓晶觉得有强大的力量把她朝不同的方向撕扯,撕成互不相干的好几大块。那些老总们固然态度和蔼,但总让晓晶感到自己渺小、屈辱。有时她非常想念大卫,还有弗吉尼亚州干净的山和树。她问大卫何时返回纽约,大卫说,为了那个难产的评估报告,必须在安静的地方多住几天。还有一次,参加漫长的谈判,一些概念和词汇,什么“股权分割”、“咨询费落账”,晓晶不懂,也不知翻译得准不准,于是偷偷去洗手间打电话问大卫。大卫听了半天,突然气呼呼地说:“你们这群红色猪八戒,这是洗钱!”晓晶听了有些怕,但是莫名其妙地怒火上冲。她反驳说:“红色猪八戒怎么了?比你一个白色猪八戒能干!人家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