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价值 (第3/4页)
1990年前,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法律上和情感上,那是我的真实身份;哪怕已经毕业,并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再回中国。对这个新的国家,我充满热忱与好奇,那份虔诚和真挚的心情,现在已无从追忆。有谁歧视过我,或姑娘们冷遇过我,我没有特别在意。一些杂乱模糊的小不愉快,没在心里留下伤痕。
我怀念北京姑娘,无奈,在美国左右碰不着;即便碰到,只要漂亮一点的,就只肯和外国男孩要好,对本族小伙儿则是绝不多看一眼。既然如此,我找白妞好了!在当时,这尚未变为心理情结,成为性爱偏好里的自我肤色歧视。
1989年后,因为CNN这样的媒体,我分享了其实并无资格领受的集体性感光环。“Hi!你是中国来的学生?”小女孩亮晶晶的蓝眼珠,流溢着温热朦胧的水分。那短暂且虚假的灿烂让我认识到,一个性感的身份,在美国社会的猎艳场上,意味着决定性的权力。内涵无须确定,光环笼罩一切;光环即是性感,身份就是资源。媒体赋予了这资源,也随时可以剥夺这资源。
几年之后,情形变了。我是个落地谋生、辛勤劳动的新移民、华裔男。当然,性感的光环继续闪烁,以往带着殷切和真诚朝我凝望的年轻姑娘,现在朝另一个方向看了:“Wow!真的?从布拉格来?名字怎么念?米列卡?”
身份可分两类,有血液中内在化的情感认同,还有随机性的“身份掩护”。比如很多美籍华人会说:我爱中国,也爱美国。事实上,两种爱之间,大抵有一项带着相当大程度的权宜性。
被剥夺身份的感觉不会很好。过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奠基史上,许多人被宣布不属于“人民”。不知哪一天,又宣布他“改造成功”,才勉勉强强复归成为“人民”。20世纪90年代的旧金山,当然没什么思想改造学习班,逼我去做什么样的华裔男人。男女间沟通依靠默契,年轻人的自信,来自同龄异性传递的下意识信息。每天走在街上,来自陌生女孩不经意的眼神,无数次暗示着你在女性眼里拥有什么级别的男性身份。
我时常猜想,会不会有一天,在市场街上那群可爱的老少疯子中,邂逅一位眼神更复杂、更暧昧一些的失意华裔男?但没有,20年了,从来没有。我在旧金山见过的华裔男,几乎无一例外地乐观、敬业、关爱家庭、心理健全。那些横眉怒目的白人女权妞,不论冲谁使性子,对待唐人街的老板大厨打工仔们,总归是客客气气、和颜悦色。而后者,也从不向白妞们散发哪怕一丝一毫的性能量,或原始的男性攻击力。
我最终坚持要在大街上,用“磕婆子”的方式,而不在某家中餐馆,或某一所学院的经济讨论课上,来证实自己的男性勇气和性爱资格;因此几度堕入精神深渊,与市场街上的疯子们相去不远。
四
罗曼·雷德里奇死于2009年。他发明的极权主义精神现象学,先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从他的理论中,我领悟出极权的真实起源,并非政治或暴力,而是身份的再造、词语的变异,还有集体的催眠。一大群人一起抽风,大家都失去现实感。
极权刚出现时,并不是领导者专门设计好了要如何如何,而是所有人都没太搞清楚要如何如何。在“文革”初期,难道多数人都是被谁强迫的吗?我没见识过“文革”,但粗粗领略过旧金山的无性妞和反性妞。几年前,我在柏林地铁上,碰上那么几个久违了的小家伙,听口音他们显然来自加州,一副夹生带涩、不像萝卜不像茄子、不像男孩不像女孩、十分傲慢又毫无自信的做派。他们大声交谈,但词语含混不清,夹杂着无数中学生黑话,大人根本听不懂。尽管都是白皮肤、金头发,却显然同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简而言之,一旦进入铁桶一般的思维,便有了另类集体人格。一所挤满酷仔酷妞的美国郊外中学,与此并无不同,纵使没有钢铁般的组织。
极权主义在性爱方面究竟如何显示?投身“天大地大、爹亲娘亲”的理想主义年轻人,去延河边、宝塔山下拉手散步,就要检讨、批斗、隔离审查、办学习班;对这些不可思议的光荣传统,我小时候也打过疫苗。但美国确是自由国家,而且标榜过性爱自由。心态不平衡的我,觉得似乎有无数女人串通好了,一起摆出“不屑理睬”的姿势。事实上确实没有。但她们的行动如此统一默契,到底为什么呢?
我猜想,这是一套希特勒和斯大林都没见过的新东西:一个富裕浮躁、百无聊赖的商业社会,一大群心理人格发育很不健全的青少年,在时尚和媒体的娇惯笼罩下,自我实行集体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