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价值 (第2/4页)
苏联土崩瓦解,从欧洲到亚洲,有无数人欢呼雀跃,甚至淌下狂喜的泪水。我心里生出没头没脑的留恋与伤感,作为失落和怀旧的借口,显得词不达意,残缺不全。其实,对苏联我知道得很少。模模糊糊看到一片白桦林,苍茫雪地,蓝尖顶的教堂,书桌前的列宁,娜塔莎的红军帽……会联想起遥远朦胧的童年,早已去世的爷爷奶奶。后来我才听说萨哈罗夫和索尔仁尼琴、残酷的集中营,还有无边无际的苦难。
几年后,如同一只逃入大森林的狼,我流窜到刚刚转型的俄罗斯和东欧。即便挣扎于衰败的乱世,很多普通俄罗斯人不计回报的坦诚与好客,仍给我留下长久的感动。后来慢慢不行了。媒体上常见暴力事件,针对有色人,具有种族性。我个人从未遇到,也许只是幸运。
十几年来,一般俄罗斯中小城市,外观没见多大变化,不似中国突飞猛进。但不论它们怎样萧索、老旧,在我眼里,终归留着一份挥之不去的沧桑、淡泊和大气。这一点,繁华艳俗的中国城市,还是不能相比。那儿没几个亚裔妞、黑裔妞,却有满大街的白妞。有些姑娘从未见过亚洲人。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80年代的海淀。大雪纷飞,街道灰暗,楼宇古旧,但空气里流淌着玲珑剔透的清澈、温柔和性感。
多数俄罗斯或东欧女孩,有一份落落大方的优雅,毫不虚饰做作。经常在不起眼的小街上,会有让我永世难忘的绝世小美人迎面走来,一双惊诧的大眼睛里,流淌出青涩的微笑。从外表看,东欧女孩和美国女孩,属于广义的同一种族,其实两者间存在天壤之别。笼统地说,也许前者显得更有教养,体形和气质更加性感,似乎也更乐意在性爱或情感层面上体贴男人。当然会有例外,但共同的文化烙印非常鲜明。
人与人之间,就怕比较。接触经验一多,便看出严重的差别。大量美国中产阶级女孩身上,或多或少攀附着大同小异的夸张、粗蛮、神经质的内心封闭,还有些习惯性的僵硬做派,和东欧女孩相比,显得格外古怪、刺眼。去东欧的次数多了,我对美国女孩,进而是整个当代美国文化,从感情上越加疏远了。
性的解放,并没有带来精神的成长。在俄罗斯、乌克兰、斯洛伐克、匈牙利、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或许还有其他我没去过的国家,文化枯竭、萎缩了,语言丢失了原先依稀留存的优美。对于无数未及时转弯的普通人而言,生活没有改善,却是大幅度倒退、恶化。在东欧总能找到女性交谈对象,因为她们和我有共同的渴望:重新发现自由。
极权已经倒塌,又似乎改头换面,重新出场。对我来说,封冻的语言,埋葬神秘元素的土地,无性无爱无诗无音乐之高效增长国,就是极权。它憎恶一切自然、混沌、原生的生命状态——尤其憎恶爱情。1991年夏天之后,有人宣布自由的胜利。他们是唯物论者,信仰物质的无限增长,崇尚强悍无情的经济决定论;一切妨碍经济进步的不识时务者、不幸者们,活该用扫帚一挥,扫入角落。
但是我懒得抗议。生活有自身的重心和方向。每次遇到亮晶晶的一双大眼,听见哇啦哇啦的脆嗓音,看着冷风吹散她的头发,我心里会生出全新的、温柔的希望,想象有一天她变成快乐的母亲。她的一切琐碎、无知,都让我心花怒放。因为她是神秘的、大地的阴性造物,拥有我永远不能领会的睿智和力量。我做好准备,在几天后被她抛弃,然后长久地怀念她。或者奇迹出现,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走遍天涯。
我依稀看见那张“磕婆子地图”的初期轮廓。这是难以言传的真理:性感属于一段时空、一片土地和一群人。
三
从1990年第一次搬到旧金山,到2010年最后一回去出差,每次回去,我总会在头一个星期,找个机会沿着市场街步行两站路,去一趟公共图书馆。市场街上的疯男疯女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老的死了,新的又来。他们身上五颜六色、不合季节、气味不堪的衣服,装点着这座奇特城市灰色的雨、陡峭的坡和清冷的阳光。对这些人,我从戒备、反感、目不斜视,到视而不见。直至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对他们生出难以解释的怀恋。
有时我觉得自己又爱上了这座城市。回到米慎区,看看16街上的小电影院,到了傍晚或清晨,乘38路车去西北角的悬崖,呼吸松树丛里的冷雾,还有脚下呼啸的大海。当年位于公司隔壁的墨西哥面包店,仍然生意兴隆。那个卖面包的小女孩,如今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记得我,她的名字叫嘉布蕾拉。